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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六不」總督葉名琛回憶錄


文/唐博


◆葉名琛簡歷

  葉名琛,男,生於嘉慶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一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卒於咸豐九年三月初七日(一八五九年四月九日)。字崑臣,湖北漢陽人,祖籍江蘇溧水,出身商人世家。

  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中進士。此後歷任翰林院編修、陝西興安知府、山西雁平道、江西鹽法道、雲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甘肅布政使、廣東布政使、廣東巡撫、兩廣總督。從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年)履任廣東,先後在廣東從政十一年,其中擔任兩廣總督五年。對內整頓財政、鎮壓農民起義,對外奉行強硬的外交政策。主政期間,廣東內政外交均有一定起色,獲得皇帝的格外寵信。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之役)期間,在戰與和之間搖擺不定。咸豐七年(一八五七年),廣州失陷時被俘。兩年後,在印度加爾各答去世。由於他是近代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為外國侵略者俘虜的清朝省級高官,出於政治影響的考慮,葉名琛的名譽在當時受到各方面的詆毀。在他的屍骨運回廣東時,當地人竟譏諷他說:「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亦罕有。」

  然而,當時的外國人對葉名琛評價甚高。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就認為,兩廣總督葉名琛在極端蠻橫的英國侵略者面前極力維護祖國尊嚴,表現出「心平氣和、冷靜沉著」的總督風度。德國記者馮塔納(Theodor Fontane)將《泰晤士報》(The Times)上發表的一篇題為〈葉名琛肖像〉(Yeh’s Portrait)的文章翻譯成德文,寄回德國柏林發表,並在後記中說,這篇通訊「明顯地表露了這樣的目的,也就是盡可能地打壓這位前大功勳獲得者,變換花樣地把這個所謂的『大人』作為醜詆、嘲諷的對象」,但在這種妖魔化的背後卻可以看到文章的作者「不大情願地表露出來的對這位前總督的敬佩」,看到「始終在那裡總有一個個性的頭顱存在著,它的意義和偉大遠遠超出了我們對於這種或那種醜陋的痕跡所懷的戒備」。

 

替我皇上,身背黑鍋

  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年)春節前,或許京城正在慶祝新年的來臨,而我則被囚禁在敵人的「不屈」(Inflexible)號戰艦上,在香港停泊了四十八天,默默地忍受著囚徒之辱。艦上的軍官見了我都脫帽致禮,大概是對我還懷有一絲敬意吧。


英軍隨行記者素描的葉明琛被俘(左)及被押往英國軍艦(右)時的情景。

  軍艦開拔後,我經常獨自一人默默地坐在艙裡,望著舷窗外的海面,注視著軍艦經過的地方。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我要好好看看。

  「不屈」號開到了加爾各答,我先是被關在威廉炮臺(Fort William)。這裡酷似廣州的鎮海樓,我有感而發,賦詩一首:

    鎮海樓頭月色寒,將星翻作客星單。
    縱云一范軍中有,怎奈諸君壁上看。
    向戌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繪,恨態愁容下筆難。

  我懷念美麗的家鄉,懷念曾經的戰鬥歲月,憎恨那些在戰爭中作壁上觀的同僚,特別是投敵賣國的朝廷高官。我會像蘇武那樣,把牢底坐穿,直到命運之神安排我回到故鄉……

  《加爾各答英國人報》(The Calcutta Englishman)是我最喜歡的報紙之一。隨員阿查禮(Chaloner Alabaster)的翻譯,讓我了解了許多外面世界的新消息。然而,當得知這樣兩條消息時,我震驚了:

  其一是朝野上下對我的一致聲討。

  廣州的失陷以後,敵人繼續北上,逼迫朝廷簽了《天津條約》。皇上氣急敗壞,竟把戰敗的責任都推給了我。一個曾經對我寵信有加的皇帝,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無情呢?

  原來,柏貴投降之後,為了掩蓋廣州的真相,掩飾自己投敵賣國的嘴臉,便向朝廷上書,把廣州淪陷的責任都推給我。為了把我的名聲搞臭,讓廣州市民不再懷念我,而是服服帖帖地聽從聯軍委員會的統治,他還派人到處散布謠言,說我在戰爭中靠占卜來確定作戰方案,並且一直奉行「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方針。

  傳言,是我國民間傳播消息的主要方式。柏貴的謠言,誤導了皇上,誤導了大臣,誤導了百姓。皇上視我為「六不」總督,大臣以與我共事為恥,百姓認為我玩忽職守。我的形象被徹底歪曲了。

  我佩服柏貴的杜撰能耐,他編的所謂「六不」雖說缺德,但多少也能反映我在城破前後的困境。

  ──「不戰」。其實是無兵可戰。官軍主力大多集中在梧州,鎮壓「紅兵」;團練、「社學」因無餉可發,大多解散。

  ──「不和」。這是必然選擇。我一直覺得,求和與投降沒什麼兩樣,況且我曾與洋人數次過招,不落下風,沒有求和的道理。

  ──「不守」。準確地說,應該是「沒守住」。炮臺火力太差,兵力太少,戰鬥力太弱,根本擋不住敵軍的攻勢。但不管怎麼說,我確實派兵去守了。

  ──「不死」。我曾想自殺,但沒成功。事到如今,好死不如賴活,存在就是一切。沒準有朝一日能回到祖國呢。

  ──「不降」。這是肯定的。作為帝國最高級別的封疆大吏,作為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信徒,我怎能屈膝投降呢?

  ──「不走」。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作為守土長官,我必須留下來,不能給別人落下話柄。

  在這樣的困境中,我只能選擇「六不」,更準確的說法就是等待:等待朝廷的援兵,等待鄰省的支持。可氣的是,當初廣東省為支持鄰省鎮壓農民軍,我可沒少輸出銀子、糧食和軍隊,如今我落難了,這些省的督撫卻沒一個幫忙的。英法聯軍圍攻廣州的時候,我沒有等來一個援兵、一兩銀子的協助。朝廷拋棄了廣東,朝廷拋棄了我。

  作為城下之盟的《天津條約》,讓出了更多的主權和利益,皇上肯定窩火。但他畢竟是皇上,不可能承擔這一切。他似乎覺得我的被俘給他丟了臉,他認為即使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身在海外的我也不知道。於是,皇上不僅沒有派人營救我,反而發布了兩道上諭。

  一曰:「葉名琛辦事乖謬,罪無可辭,惟該夷拉赴夷船,意圖挾制,必將肆其要求。該將軍署督等可聲言:葉名琛業經革職,無足輕重。使該夷無可要挾,自知留之無益。」朝廷害怕英法聯軍以我為人質而有所要挾,不僅罷了我的官,而且向敵人聲明我的生死與朝廷利害無關。

  二曰:「著即傳諭各紳民,糾集團練數萬人,討其背約攻城之罪,將該夷逐出省城。倘該夷敢於抗拒,我兵勇即可痛加剿洗,勿因葉名琛在彼,致存投鼠忌器之心。該督已辱國殃民,生不如死,無足顧惜。」朝廷甚至命令清軍不要因為顧忌我的安危而延誤收復失地的行動。

  朝廷何等薄情!皇上何等寡義!我從萬人仰目的兩廣總督,一夜間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成了無人撿拾的一堆垃圾,成了戰爭的替罪羊,替皇上背起了黑鍋。

  其二是老百姓居然對侵略軍的統治服服帖帖。

  我從報紙上了解到,當年英法聯軍進攻廣州的時候,有眾多小販搖船前往聯軍軍艦旁出售水果給艦上士兵。我們的市民在挨餓,我們的士兵沒飯吃,小販們卻把水果賣給洋人,這是為什麼?廣州淪陷之後,儘管市郊有零星抵抗,然而大多數市民竟然跟侵略者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對此我很遺憾。侵略軍的行徑注定不得人心,但我們的朝廷在反侵略戰爭中的表現,能讓百姓滿意嗎?

    零丁洋泊歎無家,雁札猶傳節度衙。
    海外難尋高士粟,斗邊遠泛使臣槎。
    心驚躍虎笳聲急,望斷慈烏日影斜。
    惟有春光依舊返,隔牆紅遍木棉花。

  寫完這首詩,我擲筆長歎,我這一輩子,大概就要過去了。或許留給國人的,是充當俘虜的屈辱,是「六不」將軍的罵名。我是一位功過混沌,難以一言定論的封疆大吏。然而,我是愛國的,是有氣節的。我精於官場,老成持重。當我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作為「海上蘇武」,作為伯夷、叔齊的後人,我相信歷史自有公論,不會讓我把黑鍋一直背下去……


※本次內容摘錄自《清朝疆臣回憶錄

最新更新日期:99.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