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皇上中風,但不妨礙他正常處理朝政,軍機處的工作依舊有條不紊地按照皇上的節奏運轉著。就在這個時候,風雲突變。
八月二十二日夜間,圓明園。皇上病情突然加重,接到上諭,我立即趕去見駕。這時,寶親王弘曆、和親王弘晝、莊親王允祿、禮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領侍衛內大臣訥親等人,已經候在寢宮外等候。這座園子,是先帝賜給皇上的花園,經過皇上的整飭,已經初見規模,有可能成為帝國最氣派的皇家園林。然而,作為天下之君,他似乎已經無福享用這一切了。皇上拿出自己身上所藏的遺詔,宣布皇二子弘曆立為太子。皇上去了。他的真正死因,或許是長期的積勞成疾加上服用過量仙丹導致的鉛中毒。
皇上早在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就向重臣們宣布:他已經祕密選定了皇位繼承人,但並不公開,而是將遺詔密封,放入匣中,藏於紫禁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面。後來,皇上病情總有反覆,就謄寫了一份內容相同的密詔藏於身上,這個信息只透露給了我和鄂爾泰。皇上很信任我,我也獲得了豐富的信息。皇上駕崩後,我連夜帶領寶親王、和親王和其他大臣到乾清宮,取下匣子,打開遺詔,燈下閱讀,確認了寶親王繼承皇位的事實。雍正皇帝確定的祕密建儲制度,果然幫助我朝完成了最高權力的和平交接。
作為雍正皇帝最後時刻的顧命大臣,作為被雍正皇帝認為是「器量純全,抒誠供職」的大臣,我獲得了大清開國以來漢族大臣的最高榮譽:日後配享太廟。作為漢族大臣,我的牌位能夠進入太廟,伴隨皇帝的牌位左右,接受子孫萬代的祭祀,這是何等榮光的好事!從大清開國至今,享受這一殊榮的滿族大臣也不過十二名,我能躋身其中,那是何等的光榮啊!
寶親王即位後,改次年為乾隆元年。新皇帝為感激我的定策之功,給我賜爵三等子,由長子張若靄承襲。
顯然,新皇帝對我的文才早有耳聞。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我奉命擔任皇子師,仍兼管翰林院事。正月下旬,皇上啟蹕親謁東陵,祭拜順治、康熙皇帝,留我和幾個王爺在京總理事務。自此,皇上每次巡幸,總是留我在京總理事務,雖然少了外出隨龍伴駕的機會,但能夠在皇上不在的時候坐鎮京師,充分體現了皇上對我的信任。作為顧命大臣,我敢不效力?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年)十一月,我辭去了繁忙的總理事務職務,晉爵三等伯。這是大清開國以來文官首次獲得侯伯級別的爵位。我又開創了一項歷史紀錄。乾隆四年(一七三九年)五月,加太保。至此,皇上對我的寵信達到了頂點。
皇上是幸運的。雍正皇帝接手的,是康熙皇帝留下來的爛攤子:府庫空虛,邊患猶存,腐敗嚴重,內耗不斷。而當雍正撒手人寰之後,留給乾隆皇帝的,卻是一個很好的底子:府庫充盈,邊患減輕,吏治清明,上下一心。
皇上又是肩負重任的。先帝的一些政策過於剛猛,有些做法在地方實施的效果並不理想。所以即位之後,皇上通過對前朝文字獄的翻案,確立了其寬緩為政的總體思路。他處處效法康熙皇帝,部分地糾正了雍正皇帝雷厲風行的為政作風和過於嚴苛的政策法令,同時保留了諸如攤丁入地、耗羨歸公、奏摺制度等行之有效的措施。皇上很講究早睡早起的健康作息時間,這與乃父經常半夜批摺子的習慣完全不同;皇上不太樂意在摺子上批很多字,經常三言兩語,而且龍飛鳳舞,有時還略帶調侃,這與乃父動輒下筆千言,且語句嚴謹的風格完全不同。新皇帝的習慣,倒是讓我好受了一些。在皇上登基的最初幾年,軍機處的工作先是暫停,後來由於軍務稀少而顯得不很忙碌,我也不必天天在那個木板房裡熬夜值班了。這樣,在乾隆初年,我似乎感覺到國家的政治空氣比前朝輕鬆了許多。我和皇上的一些趣聞,就在這樣的輕鬆氣氛下冒了出來。
皇上對我的寵任,不僅表現在廟堂之上,而且表現在日常私交中。散朝之後,皇上總愛到我家中的書房坐坐,跟我聊天,來之前從不提前打招呼。出於對先帝顧命和皇上倚重的感激,我一直對工作勤勤懇懇,這股認真勁兒也讓我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一日,我回到書房,覺得渾身酸乏,本想躺倒休息,但想到好久沒給叔叔寫信了,就來到書房,坐下來給叔叔寫信。剛剛寫了兩三行,忽報「皇上駕到!」我慌忙接駕,將皇上迎進書房。
皇上就坐在我常坐的那張靠背太師椅上,而我則垂手立於一旁,皇上掃了一眼書桌上的東西,就順手拿起那封沒寫完的信看了起來。看完之後,他笑著問道:「『桐城』啊,是給誰寫的信呀?」「回皇上,是給微臣的叔叔寫的信。」我答道。皇上竟大笑不止:「叔叔怎麼是『椒椒』啊?」這時我才發現因為太過勞累,頭暈腦脹,竟將「叔叔」誤寫成「椒椒」。我很清楚,在皇上眼裡,我一直是個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我不想在皇上跟前因為寫錯別字而丟人,所以就想編個瞎話糊弄過去:「回皇上,微臣家鄉稱叔叔就叫『椒椒』。」沒想到皇上一聽,卻來了興趣,說:「哪有稱叔叔為『椒椒』的?」我一聽,心裡慌了,一旦實話實說,那前面那些話不就成了欺君之罪了嗎?於是,我橫下一條心,只好將錯就錯,說不敢欺瞞皇上,微臣家鄉就是這樣稱呼的。皇上高興起來:「竟然有這等稱呼,朕倒要實地去看看。」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的糊弄找來了麻煩!皇上一旦跑到桐城,我不就露餡了!我編了一堆理由,費了半天口舌才勸住皇上,但皇上興致猶存,一定還要派個欽差去桐城實地考察一下。
皇上走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官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全是嚇的。現在的我,已經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欽差一到,立即倒楣。無奈之下,我馬上找了一個親信家人,讓他日夜兼程,務必在欽差之前趕到桐城打點一下。
在焦急中等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皇上突然又到了我的書房。我想這回肯定露餡了,等著撤職法辦吧。沒想到皇上一臉微笑地坐在我的太師椅上說:「『桐城』啊,你的家鄉果真是文章之邦,連稱謂都與別的地方不同哩!有趣,有趣!」聽到這句話,我才鬆了口氣。
送走了皇上,我才從家人那裡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當時,我那家人不敢懈怠,只兩晝夜就到達桐城,向知縣呈上我的書信。縣官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布置下去:凡桐城縣境內,官民人等,三日之內一律改口喊「叔叔」為「椒椒」,違者格殺勿論!
欽差也知道這趟差使只是滿足一下皇上一時的好奇心而已,沒把它看得太重,就當找了一個遊山玩水的機會。遊玩占去了不少時間,半個月之後才到達桐城,但畢竟他皇命在身,必須認真對待。欽差沒去縣衙,而是直接去民間微服私訪。欽差先在縣城找了些人,隨機詢問,都異口同聲稱「叔叔」為「椒椒」。然後又去鄉下,同樣隨機打聽,也都眾口一詞,說「椒椒」就是「叔叔」。
正是小麥熟的季節,男人們都在地裡割麥。中午時分,只聽一個孩童站在山坡上亮開嗓子喊一聲:「椒椒,回家吃飯!」欽差這才打心眼裡相信了。回到京城,他回覆了皇上。皇上信以為真,才到我書房裡說了那麼一番話。
總算是把皇上糊弄過去了,但也把桐城百姓忽悠了。從此以後,桐城人就將「叔叔」喊作「椒椒」了。
在寬鬆的政治氛圍裡,我也有時間、精力和興趣來搞自己的創作。居官幾十年,沒有聲色玩好之嗜,主張淡泊一生的我,已有多部作品成書了,包括《傳經堂集》、《焚餘集》、《澄懷園詩選》、《澄懷園載賡集》、《澄懷園文存》、《澄懷園語》、《澄懷主人自訂年譜》等等,另有疏稿等若干卷。這些作品,不僅是我的文集,而且是我文學生涯和政治生涯的寫照。
夜深了,仰望天空,那顆星星歷久彌新,越發明亮輝煌……
然而,好景不常。沒過幾年,一切都變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