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在抗戰之後,把辛辛苦苦自倭寇手中奪回的大好河山,拱手讓賢,乃派系自殘之結果。
國軍在東北「反共抗俄」不成,本可(如馬歇爾之建議)退保華北;「華北」不守,亦可劃江而治。一九四九年以前,全國精華所在的「長江以南」,原無共軍的一兵一卒,而當時對世界共產革命,有「一言九鼎」之力的史達林,亦嘗有力阻中共渡江之令。據當年美軍名將魏德邁之觀察,國民黨如尚餘「一把掃帚」,便足以阻止中共越江南侵,而況當時國民黨尚有百萬哀兵、艨艟巨艦、鐵翼連雲﹗有本錢若此,竟至天塹棄守,任共軍席捲華南,如秋風之掃落葉,讀史者今日回顧,固知國民黨當年之潰敗,經濟、軍事皆非主因;癥結所在,仍繫於派系自殘之間也。
李宗仁事後向筆者力辯,渠當年絕無「逼宮」之事。白崇禧斯時密勸黃埔將領促蔣公下野,亦可能出諸「善意」。無奈「中央」與「桂系」積隙已深,神離而貌亦不合。蔣氏引退,則李氏豈能無「彼可取而代也」之心。蔣公擅權謀,懷德報怨,自有其「寧贈朋友,不與家奴」之憤。由於他二人不顧大局的私鬥,終使國民黨在反共內戰中,太阿倒持,蹈「南明」覆轍,幾至使孫中山先生所創建的國民黨,全黨為之殉葬。
讀史者如暫時撇開歷史製造者的事功不談,而從其個人之品德出發,作誅心之論,則李宗仁亦頗有足述者。
司馬光曰︰「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通鑒》,周紀一)
專就李宗仁個人治國用兵的能力來說,他應該說是位不世之「才」。他於青壯年時期,便能雄踞八桂,軍而不閥。全省勵精圖治,舉國有口皆碑。其才足以牧民,其德亦足以服眾。所以他才能穩坐「桂系」第一把交椅數十年而不傾。最後還要做一任「假皇帝」始收場,凡此皆足以表示李氏有不羈之「才」,有可歌之「德」,他的成就,不是一位「普通人」可以倖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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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當然基本上是個軍人。其將兵之才,自應超過他搞行政的本領。早在青年期中,他已是位披堅執銳的猛將。成熟之後,更是一位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主帥。論謀略,論險詐──走偏鋒,則李不如白;然御百萬之眾、進退有度、師克在和、將士歸心,則白不如李。
寫歷史的人,如把國民黨政權中數十員翎頂輝煌的「上將」,以傳統所謂「將才」標準來排排隊,則桂系這兩位首領,實應分居第一、二位。「小諸葛」白崇禧,在海內外享有盛名已數十年。不過縱是真諸葛當年亦不過是羽扇綸巾的戎幕之才。若論威鎮三軍之「主帥」的風範,則李宗仁還應居首位,非白參謀長所能企望也。
抑有進者。論將兵、將將,則李氏的本領亦非他底上級的蔣中正所能及。蔣公熟讀《孫子》,細玩《國策》。馭人每重權謀;將兵時輕喜怒。在疆場之上率數萬之眾,親冒矢石,衝鋒陷陣,於攻惠州、打棉湖等小戰役中,亦不失為一員猛將;然統大軍百十萬,轉戰千里,進攻退守,如在棋局之上,則蔣氏便不逮李、白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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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儘管李宗仁在軍、政兩行,皆有其超人之處,可惜的是他生非其時。他如生於農業社會的傳統帝王時代,則做主帥,做賢相,甚至做明君,他均可勉為其難。
不幸的是,他卻生在這個傳統東方社會,逐漸向西式──著重「西式」二字──工商業社會發展的轉移時代。東方的舊傳統與「西式」的新社會是鑿枘不投的。如何調和鼎鼐,兼取中西之長,使古老的中國文明,和傳統的政治、社會制度,通過此「二千年未有之變局」(梁啟超語),逐漸走向「超西方」(Post-Western)的新時代和新文明,則李宗仁(亦如蔣介石和毛澤東)在其泯然不自覺的傳統文化和習俗的薰染之中,他所受的有限的「現代知識」的訓練,就不足以承擔這項雷霆萬鈞的「天降大任」了。身「在其位」,而識見不能「謀其政」,那就注定李宗仁(乃至蔣氏、毛氏)一生事業的悲劇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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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不論為善或作惡,都不能和蔣、毛二氏並駕齊驅的。
李宗仁是赤足牧童出身,為人渾厚──有著中國傳統農村中,村夫老農淳樸的美德。為人處世,他不是個反反覆覆、縱橫捭闔、見利忘義的黨棍官僚或市儈小人。等到他時來運轉、風雲際會,享榮華、受富貴之時,得意而未忘形,當官而未流於無賴。遇僚屬不易其寬厚平易之本色;主國政亦不忘相與為善之大體。以此與一般出將入相的官僚相比較,都是難能可貴的。誅心以論之,則李宗仁在中國歷史上,也該算個德勝於才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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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話說回頭,吃他那行飯的人,是不能做太多的「正人君子」和「好好先生」的。他在「君子」和「好人」之外,也還有其「政客」的一面,否則他在國民黨那種風雲詭譎的政海之中,也早已滅頂了。
昔司馬遷評與他同時的漢朝第一位「布衣宰相」公孫弘,說他「為人意忌,外寬內深」(《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傳)。公孫弘,以「牧豕」之童出身,終至拜相封侯。一生經歷除才遇雙全之外,他那「外寬內深」的習性,也是他功成名就的主要條件之一。
民國初年,胡漢民隨孫中山遊武漢,見當時武漢的當權派首領黎元洪「渾渾而有機心」(見《胡漢民自傳》)。黎元洪以一個小小的清軍協統(旅長),為革命黨人所挾持而赴義,不期年便備位「儲貳」(饒漢祥語),未幾竟兩任民國「大總統」(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二二∼一九二三)。對他這項功業上的成就,他外表的「渾渾」和內蘊的「機心」,二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筆者為李宗仁先生耗時六年,著書五十五萬言,全篇立說主旨,一切均以李氏意志為依歸,未參雜我個人半句褒貶之辭。如果一位治史者,在推敲五十萬言之後,必須對他筆下的英雄,略申月旦之評的話,那我也可說︰李德公於「名將」之外,也是一位容貌寬厚,而心志精明的政壇高手。論人品,論事功,他和「外寬內深」的公孫弘,與「渾渾而有機心」的黎元洪,大致是同一流的歷史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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