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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新天地

李宗仁與近代中國(上)

文/唐德剛

 

  李宗仁先生畢竟是在中國歷史上做過「一朝天子」的人物;他也是「近代中國」這座高樓大廈中的一根主要支柱。沒有這根柱子,則今日這座大廈,可能又是另外一棟不同底建築了。

  李宗仁是怎樣地在「近代中國」發生其支柱作用呢?我們試翻史策,就不難一目瞭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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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之所以形成當今這個局面──不管是好是壞──國民黨當年的「北伐」(一九二六∼一九二八),實是當代中國一切發展的根源,而北伐的基礎則又建立在「兩廣統一」(一九二四∼一九二五)這個歷史事實之上。但是撐起「兩廣統一」這半邊天的,則是廣西的統一(廣西統一較廣東為早)。

  廣西於一九二五年秋季統一之後,在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這三位青年將領領導之下,竟一反當時各省割據自雄的時勢,而投入蝸居廣東的國民黨之懷抱來「共同革命」。在那個人行為足以影響一個國家政治發展方向的時代,他們這三位青年將領──所謂「廣西三傑」──的胸襟和氣度,是十分不平凡的。他們這一決定,才能使「北伐」從構想成為事實。而在他們這三人之中,李宗仁實是決定性的人物。他們可以無「黃」,也可以無「白」,卻不可無「李」。

  廣西的統一和兩廣的合作,實繫於李宗仁的一念之間。李氏如一念及邪,則那個風雨飄搖的廣東地方勢力,所謂「大元帥府」,是禁不起吳佩孚、唐繼堯、陳炯明三面夾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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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談談「北伐」的本身吧。

  北伐中最大的暗潮是國共之爭。共乎?國乎?汪乎?蔣乎?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李宗仁那支「第七軍」,實是勢足扭轉乾坤的中間力量。他袒汪則無蔣;袒蔣則無汪。容共則共存;反共則共滅。

  這支中間力量的如何使用,實憑其指揮者的個人意志之用藏取捨,而李宗仁所做的擁蔣的個人決定,也支配了當時中國歷史所走的方向。

  國民黨政權在大陸時代如日中天之時,實是一九二八年底,張學良「東北易幟」之日。斯時黨內各派系如精誠團結,則今日中共在大陸上的局面,也正是當年國民黨的形勢。不論治績如何,維持東亞大陸之統一,畢竟是任何形式的中國中央政府,推行各項設施的先決條件。

  孰知捨此路而不由,國民黨於一九二八年統一大陸之後,竟於同一幅「青天白日」旗幟之下,來個「同黨操戈」,打了三整年前所未有的血腥內戰,終於在東北邊陲打出個「偽滿洲國」;在長江沃壤的核心,打出個「蘇維埃」政權。從此國民黨的統一大業,便成為泡影,永不再來。

  這樁歷時三載(一九二九∼一九三一)的蔣、李、馮、閻「同黨操戈」的孰是孰非,歷史家言人人殊。這個「言人人殊」的爭辯,今後恐將延續一千年,而終無結論。

  但是歷史家如姑置是非於不論,只談事實,則這樁國民黨黨軍自相砍殺的內戰,實導源於一九二九年初之「武漢事變」。其後接踵而來的「中原大戰」和「擴大會議」(一九三○),實是「武漢事變」所觸發的連鎖作用,而李宗仁正是這「事變」的兩造之一──也可說他是始作俑者,甚至可說是罪魁禍首。中華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如果沒有這一役「討桂」之戰,則後半世紀的中國,該又是另外一個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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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宗仁個人的態度,對一九三三年的「閩變」,一九三四年的紅軍「長征」,一九三六年夏季的「六一事變」,和是年冬的「雙十二事變」,都有其決定性的影響。

  其原因便是抗戰前與南京中央抗衡的地方勢力,如盤據閩、粵的舊「四軍」諸將領,以及雲南的龍雲,四川的劉湘,湖南的何鍵,山東的韓復,山西的閻錫山,綏遠的傅作義,西北的諸馬,他們對南京的態度,多半是以廣西的李、白馬首是瞻的,而他們二人畢竟是這家掛著「青天白日」商標的老店中,最早、最有功勳、最有聲望,也最有實力的股東嘛。

  桂系在當年的地方勢力之中,是有其「帶頭作用」的。它與南京「中央」,不但淵源最深,它在地方建設上的成績,也足為各省模範。李、白二人如擁護中央、服從政令,則舉國大小諸侯,多會聞風景從。他二人如背叛中央、帶頭造反,則各地地方勢力,也會作或明或暗的響應。「西安事變」之所以能和平解決,李、白二人態度之審慎,不能說對張學良最後之「懺悔」,沒有其一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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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戰」開始之後,桂系之盡釋前嫌,無條件地「共赴國難」,實是抗戰初期舉國軍民最大的興奮劑和定心丸。當時名學者傅斯年便曾說,廣西的全省動員,該打「一百分」。老實說,沒有這個一百分,則抗戰開始之後,可能就難以為繼。

  但是我們亦不能否認,所謂「桂系」,在抗戰後期與重慶中央貌合神離,在地方政權中,貪污腐化、擁兵自重,也是國民黨政權軍令政令始終不能如臂使指,絕對統一的最大障礙。相反地,當時「桂系」與「中央」,如能精誠團結,整飭貪污,提高效能,則國民政府治下的一切內部問題──如政治經濟的改革,半獨立性底地方政治和軍事體制(所謂「雜牌」問題)的整頓等等,均可迎刃而解。

  「一黨專政」不是當時中國政治問題的核心;專政而無能,才是政治問題的癥結所在。左丘明記臧哀伯之言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左傳》,桓公二年)國民黨當年的問題,便是「官邪」的問題。「官邪」之所以不能解決,實是派系傾軋的結果。

  國民黨當年的「派系傾軋」,原不限於「桂系」與「中央」。「中央」系統之內的派系,亦傾軋無已時。是非雖不易談,而事實則至明顯。李宗仁所領導的這個「桂系」,實是當年國民黨「派系鬥爭」中,僅次於「中央」的實力派。在整個國民黨崩潰的體系之中,相與爭權攘利、貪污腐化,結果覆巢之下,終無完卵,也是他罪有應得的。


※本次內容摘錄自《李宗仁回憶錄》

最新更新日期:9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