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享譽華人世界的史學家唐德剛教授於10月26日在美國舊金山去世,在這一個多月以來,不論是台灣、中國大陸的媒體,以及美國等地的華文媒體,都不斷刊登對這位歷史研究者的懷念與討論。如林博文先生在《亞洲周刊》(23卷第45期,2009/11/15發行)發表了〈口述史大師唐德剛青史留名文〉;有「文化百足」之譽的香港作家梁文道先生,在其主持的讀書節目「開卷八分鐘」中,連續五天談了《晚清七十年》、《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袁氏當國》、《李宗仁回憶錄》等唐德剛的代表作。2009年12月號《傳記文學》(95卷第6期)的封面故事,更策劃了「紀念唐德剛」專題。遠流則在facebook成立「唐德剛全球書友會」,喜愛歷史、喜愛唐德剛作品的讀友,歡迎加入「唐德剛全球書友會」,一同討論,一同分享!
第一次遇見唐德剛先生,是頭上仍戴著大盤帽,穿著軍訓卡其服裝的高中時期,那是少年聽雨的時光,肩上背著長長幾乎落地的書包,做著文藝青年的夢,來到重慶南路的書店閒逛,無意間翻閱到傳記文學出版的《胡適雜憶》,讀著讀著竟然就把這本書讀完了。仔細看一下作者的名字,「唐德剛」三個字映入眼簾。當下立刻搜尋其他關於「唐德剛」先生的作品,包括《胡適口述自傳》、《五十年代的塵埃》等書全買回去啃讀一番。唐德剛先生國學根柢深厚,駕馭文字卻如行雲流水般的流暢,偶爾文白夾雜,偏又活潑有趣鏗鏘有力,他評論胡適精采之處,往往在細微的地方,除了聽胡適「夫子自道」外,還要多方查證,甚至「嗆聲」幾句,師徒之間的情誼,自然流露不造作,令人讀之嚮往。寫梅蘭芳傳初稿,將這位京劇大師寫的活靈活現呼之欲出,也成為日後陳凱歌拍攝「梅蘭芳傳」的重要參考文獻。這是我初遇唐德剛先生,從作品中認識他的博學與詼諧,也讓我這後生晚輩,對於歷史始終保持著一份濃厚的興趣。
多年以後,我早脫離慘綠年少,在電子媒體這個野蠻森林裡闖蕩,從來沒想過能夠有一天真的遇見唐德剛先生。2001年傳奇人物張學良先生在美國檀香山病逝前兩年,將逢少帥的百歲壽誕,當時媒體正興起一股張學良熱,我當下想到能夠暢談張學良生平的歷史學者,非唐德剛先生莫屬了,因為張漢公當年讀了《李宗仁回憶錄》之後,深深讚賞唐德剛先生的文采以及治史的態度,就透過關係邀請唐德剛先生,想要出版回憶錄。這項「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能與影響當代的關鍵人物訪談立傳讓唐先生欣喜不已,因為直接面對第一手活生生的史料,許多難解的謎題就此解開,就像是新聞記者拿到大獨家一樣的興奮。為了製作張學良專題,我便委請好友遠流出版公司的游奇惠小姐代為安排專訪。蒙唐先生應允,讓我有機會進行採訪,不但是在公領域上既可交差,私領域上也滿足了我年少時的孺慕之情。
唐先生每次回國幾乎都下榻離台北南陽街很近的YMCA飯店,這家飯店小巧精緻,雖然位在鬧區,但也總算是鬧中取靜。唐先生讓我與攝影先拍攝他埋首寫稿的畫面,然後親切的招呼我們共進早餐,還對我們說,他都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家了,有點重聽,一口安徽鄉音,希望我們多包涵。唐先生的大師風範如喣喣春風,讓我們備感溫馨。我的採訪話題當然是圍著張學良轉,但唐先生卻先提出他的「歷史三峽」觀,認為中國就像處在長江上的船隻,他的終點航向是一種「必然」,但在航行過程中會出現湍流漩渦等「偶然」,這些「偶然」會讓歷史產生變化,最終又會回到航行道路上繼續前進,也變的更加成熟。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張學良的西安事變等,就是歷史的「偶然」,甚至他與少帥見面,也是一種「偶然」吧。
唐先生說,張學良先生請他在來來飯店(現已成為喜來登飯店)吃飯,包下了整個樓層,不改少帥的豪氣與風流倜儻。能夠與活歷史見面,這可是史學家夢寐以求的大事,但兩人對「口述歷史」的看法是有差別的,少帥認為,只要他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然後再整理整理就可以出書了。事實上坊間有許多的名人自傳,出書過程也差不多是這樣。但唐先生治史嚴謹,尤其對「口述歷史」更是要求甚多,秉著求真求實精神,口述歷史的「傳主」說明之後,還要根據他的說法一一查證當事人與相關人物的說明,然後作出合理的判斷。因為「傳主」有時會因為一些理由隱瞞事情的真相,或是故意扭曲,或是年代久遠記憶有誤,都需要下工夫查證。
這嚴謹的態度讓做為新聞工作的我相當佩服,現代的記者有聞必錄,卻缺乏查證,常常錯誤百出卻習焉不察,甚至淪為傳聲筒或是打擊異己的工具。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那我實在有理由相信,這些新聞記者寫出來的「歷史」是不能令人信任的,更加佩服唐先生的嚴謹態度,不因為少帥上門而放棄應有的堅持,不過為張學良做口述歷史卻是一波三折,最後只能以未完成的形式,雖然整理出遠流版的《張學良口述歷史》,卻其人已萎心有遺憾。
與唐先生談張學良,當然對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格外關心,這是影響深遠的歷史「偶然」事件,唐先生認為,這應該是一起有計畫的縝密行動,但少帥卻明白的告訴他,「西安事變」是臨時起義,他希望逼迫蔣中正停止內戰投入抗日,這個出乎意料的說法,實在令人很難接受,其實史家已經形成定見,就算是當事人如此說明,恐怕史家還是會存疑吧。唐先生對張學良的整體評價則是「聰明卻又情緒化」但卻不失是個具有高度熱情與愛國心的人。不過我們談的更多的則是張學良的豐富情史,嚴肅歷史背後,其實有很多屬於人性的,有趣的一面。
唐先生說,張學良的妻子趙一荻女士,其實最感謝的人應該就是蔣中正了。因為老蔣總統軟禁張學良,讓他沒機會把妹,感情世界上就只能專屬她一人。當年多金有權力長的又帥的張學良,那可是情場老將萬人迷呢。看著唐先生模仿著趙一荻說話的語氣,也讓我感覺史家洞察世事背後的赤子之心。遠流版的《張學良口述歷史》雖是張學良的口述整理,但唐先生在序文中卻談到了張學良在美國與貝聿銘的繼母蔣士雲女士的見面,他們兩位老人家異國相逢,卻讓趙一荻女士耿耿於懷,認為是唐德剛先生牽的線,史學家變成了「皮條客」,讓唐先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讀到這一段文字,回憶起唐先生談到趙一荻時的模樣,也為唐先生捏一把冷汗。趙一荻女士的醋勁還真是大啊,她既擔心少帥找漂亮妹妹,又氣憤少帥與老情人見面,夾在中間的唐先生,還真是難為啊。
唐先生其實還是個口風很緊的人,當時我曾請他評論台灣當代的政治人物,他只願輕描淡寫的回答,並認為毛澤東與蔣介石是槍桿子治國,江澤民與李登輝則是書生治國,兩岸之間未來必朝民主化的方向發展,這個趨勢是「必然」,卻不知歷史的「偶然」會以何種方式出現並帶來改變,雖然行在歷史的三峽中,總會回到緩和的洋流,史家的豁達與宏觀,令人讚嘆。如今唐德剛先生已然走出他個人歷史的長江三峽,經過了人生中的「偶然」,走向人生盡頭的「必然」,留下精采的一頁,留下豐富的作品,讓更多人可以與他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