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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皇者之路(下)

文/蕭讓

 

  劉禕之沒有因此而入獄。或者十幾年的君臣情分令武后一時之間難以割捨,或者劉禕之一向表現良好似乎還有改造的餘地,或者單憑這句話治罪宰相尚覺證據不足,無論出於何種考慮,以武后對付非我族類的殘酷無情都算得上異數。有理由相信,太后對於這位一向被自己視為左膀右臂的寵臣的確存有一份真情。

  正因為能讓太后留情的人如此之少,深思起來越發覺得不甘心:

  「我如此待他,他竟然還背叛我。」
  「禕之,你何其負朕如此之深!」

  憤怒和疑慮如同螞蟻一般啃食著心田,一點一點地潰爛下去。信任,需要幾年十幾年的時光才能鑄就,卻可以因為一句話而徹底崩潰!裂痕已經造成,就算有心忘卻,就算竭力彌補,也依然難復完璧。

  太后日益明顯的冷淡和疏遠很快被敏感的劉禕之察覺到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種滋味,他又怎會不清楚?出賣他的,正是一向被他視為知己的下屬賈大隱啊!

  然而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上不謀臣,下或不治;下不謀上,其身難晉;臣不謀僚,敵者勿去。官無恆友,禍存斯虛,勢之所然,智者弗怠焉。」(上司不算計下屬,便難以統馭治理;下屬不算計上司,職務便難以升遷。臣子不算計同僚,自必競爭對手林立,難有出頭之日。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禍患只在旦夕之間,形勢如此,聰明人豈敢有片刻懈怠。)──來俊臣在他風靡一時的《羅織經》裡如是說。

  在忠君的名號下,朋友之義,親屬之情,都被全然拋卻。為了升官發財,人們在大義滅親的旗號下毫無顧忌地做著泯滅人倫的事情。

  是誰在公開獎勵刺激這些醜惡的行為?是誰把凌煙閣變成了鬥獸場?

  君臣一體,直言無隱……看著自己參與為武后撰寫的《臣軌》,劉禕之只覺得可笑,這就是他追求的政治理想嗎?

  這樣的君臣一體,不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強勢征服。不僅要求臣子徹底棄械投降,而且不容許你保有絲毫隱私,由身體到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強光之下,暴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曾經,他發誓效忠這個賜予他一切的女人;曾經,某人信誓旦旦地聲稱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北門,又稱玄武門。十年前,他就是從這條捷徑直達禁中,成為皇后的座上客。時光上溯得更久遠一點,太宗皇帝就是在長安玄武門發動兵變,一舉除掉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奪得大唐帝國至高無上的皇位。那片深褐色的土地,當年曾浸滿了兩位不幸皇子的鮮血,人們傳說他們怨毒的冤魂至今在這宮牆內徘徊,不曾稍離。

  這次事變的勝利者太宗皇帝,一直非常關心史書的撰寫,但卻對自己親手弒兄一事直言無諱,「沒錯,我就是幹掉我老哥才做的皇帝,因為他不配!」

  謀逆奪嫡骨肉相殘的天倫慘劇,被一個「不配」輕輕帶過。

  天命算什麼?皇位只屬於最強者!

  雖則開創大唐帝國的是高祖李淵,但太宗皇帝的行事作風給大唐留下的烙印無疑更為深刻。嫡長子並不必然就是萬眾歸心的皇位繼承人,只要有比他更「配」做皇帝的皇子。

  因此,作為北門學士之首的劉禕之為武后出謀劃策,扳倒了一個又一個皇子,從未覺得有任何不妥,皇后聰明多才禮賢下士,相王尊師重道謙恭有禮,讓他感到自己被重視活得很像人。那時他初登政壇,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皇后看他的眼光,總是充滿了欣賞和嘉許。

  而今他已不敢說話。

  重重心事壓抑在心底太久,只好跑進樹林裡,對著樹洞說出自己心裡的秘密:「皇帝長著驢耳朵。」

  他以為很安全,可是第二天,風吹過樹梢,滿世界都在喊:「皇帝長著驢耳朵!」

  劉禕之苦笑。笑自己的天真,笑這世事的多變和人生的荒謬。

  他沒有費心思修補和太后的關係,他也作了兩三年的宰相了,如今既已失寵,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下屬必定會像惡狼似的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而太后,她維護權位的決心遲早會壓過心裡的那絲不忍,自己必定會被定罪入獄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他已做好了準備,剩下的只有等待。

  事情的發展一如劉禕之所料,首席宰相的位子人人覬覦,只愁沒地方下嘴。既然發現君臣之間已有裂痕,還有不落井下石的?所謂「刑有不及,陷無不至;不患罪無名,患上不疑也。」 (刑罰有不能及的時候,誣陷卻什麼都可以做到;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只擔心君主沒有猜疑之心。)摸清了太后的動向,便一封接著一封的密函雪片似的往宮裡送,今天說他收受賄賂,明天說他私通別人的侍妾。太后意動,決定還是把劉禕之逮捕入獄查個清楚。表面上看當然是大臣們一再彈劾不能不有所舉動,但前有李義府公開賣官,後有來俊臣強佔人妻,太后都有庇護包容,可見令她心懷耿耿的還是那句還政皇帝了。

  不過對於劉禕之太后始終不願做得太絕,當時監察和司法機關都已被酷吏把持,一旦把人交給他們斷然有死無生;朝中群臣大多與劉禕之有利害關係,靠陷害傾軋同僚來換取自己上位機會的風氣太后也有所聞,畢竟告發劉禕之的大多是他的直系下屬,讓他們處理很難得到公平的審判。想來想去選中因事上奏仍滯留在京的肅州刺史(今甘肅省酒泉縣)王本立,就是他了吧。

  當王本立帶人闖進來向劉禕之宣讀太后敕令的時候,劉禕之並不奇怪為何會有這樣的結果,事實上,他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但卻沒有想到太后會把他交給一個地方刺史審判!

  士可殺,不可辱。唐代京官向來瞧不起地方官,何況他是堂堂宰相。素來心高氣傲的劉禕之只覺受辱,憤怒如同火焰一樣地燃燒起來,少年時的叛逆和任性剎那間在他的身體裡復活:

  「你宣讀的是什麼敕令?」劉禕之輕蔑地盯著王本立,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姿態,冷冷地道,「直接從宮裡拿出來的吧?沒有經過中書門下的也配叫敕令?」

  「不經鸞臺(門下省)鳳閣(中書省),何名為敕!」這句話被引用的頻率極高。人們常以此來說明唐代三省制度下中書門下二省對皇權的制約作用,又以劉禕之的被殺來說明這種制度仍然不能有效地制約君主專制,和現代意義上的三權分立相差甚遠。唐制敕令是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議,才能正式發佈。武后臨朝稱制後卻常常不經三省,以墨敕的形式直接發佈。劉禕之對此早有不滿,此刻說出來,當是已抱定必死之心了吧!

  王本立目瞪口呆,作聲不得。他只是一個小刺史,既不明白皇太后何以突然選中他去主審宰相,也不知道怎麼應對現任宰相向他提出的程序問題。姜嗣宗前車之鑒擺在那裡,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於是乖乖地帶著被劉禕之鄙視了一通的敕令回去向太后覆命,說明情況,請求進一步指示。

  武后這次是真的憤怒了。挑選王本立去主審本來還是一番好意,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這樣奚落輕賤!從劉禕之的這句話中,她清楚地讀出了對方對她破壞常制的不滿,但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劉禕之對她權威的公然挑釁,這裡面的潛在意義,就是對她執政合法性的質疑。

  「別以為你隨便寫兩個字就叫敕令了。」

  她幾乎想見對方眼中那高傲而又輕蔑的神情。這就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如果說私下和同事議論還政皇帝考慮到他和睿宗的師生情誼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麼這樣公開質疑武后敕令的合法性她又怎能姑息!盛怒中的武后立刻以拒捍制使之名將劉禕之逮捕入獄。

  太后眼前的第一紅人淪為階下囚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人們驚訝著劉禕之被捕前的大膽,但更關心的還是誰將會填補首席宰相留下的空缺,然後再興起新一輪的攻訐和傾軋,如此周而復始。太陽底下,原無新事。

  深宮中的睿宗也聽到了風聲,為了避免太后猜忌,他一向不敢表露出對朝政的關心,但這次下獄的是他的授業恩師。雖然明知自己也是自身難保,說話未必有多大分量,睿宗還是鼓足勇氣,寫了份措辭婉轉、情真意切的奏章,列舉劉禕之的功績,請求太后寬大處理。

  睿宗雖然是個傀儡皇帝,但皇帝畢竟是皇帝,難得為人請命,太后總還是要給些面子吧。消息傳開劉禕之的親友都很高興,認為事情有轉機,紛紛向他道喜。劉禕之只得苦笑:「你們想得太天真了。太后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這麼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而已。」

  劉禕之不愧是武后的知己,睿宗的上表令太后不再猶豫,為了將來掌權方便,留下劉禕之等於留下一名強敵。她不會給睿宗以收買人心的機會,更要讓天下人看清誰才是真正的主宰,乾脆連審判也省了,立刻下令處死劉禕之。作為對昔日寵臣的最後恩遇,特許劉禕之回家受死。劉禕之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命兒子起草給太后的謝表。其子悲不能勝,哪裡寫得出來!旁邊的行刑官不住催促,劉禕之於是自己拿過紙筆,援筆立成,洋洋灑灑幾大篇,詞理懇切,見者無不傷痛。書成之後,劉禕之從容自殺。時麟臺郎郭翰、太子文學周思鈞因工作之便看到了這篇文章,讚歎作者的才情,均被武后貶黜外放。

※本次內容摘錄自《武則天-女皇之路》

最新更新期:98.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