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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皇者之路(上)

文/蕭讓

 

  在武后由皇后到女帝的奪權過程中,北門學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凡風雲突變的關頭總有他們的身影浮現,卻多在武后稱帝前夕被殺。他們的行為不為傳統儒學史家所稱頌,又因掌握機密太多而深為武后所忌,無論是武周革命還是李唐復興都對他們的存在諱莫如深,歷經千年歲月的風煙,這群被刻意遺忘的人物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而已,劉禕之的一生或許可以為我們勾勒出這些人的側影吧。

  作為北門學士之首,劉禕之有著武后寵兒的典型特徵:溫文爾雅、文辭燦爛。高宗武后時期正是唐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劉禕之少年時即以文采風流而聞名,與孟利貞、高智周、郭正一等齊名,時人號為劉、孟、高、郭。雖然儒學功底深厚,但劉禕之並非儒家眼中的三好學生,自有任性疏曠、喜好冒險的一面。他的姊姊曾在宮中擔任女官,想必常跟劉禕之講述一些宮闈秘聞吧,正在青春躁動期而又求知慾旺盛的劉禕之便對姊姊口中那些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貴婦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這也可以理解,所謂「未必佳人皆絕色,斷無才子不風流」嘛!時武后之母榮國夫人楊氏病重,劉禕之的姊姊受武后之命前去探望,膽大妄為的劉禕之便偷偷跟著姊姊混進去開眼界。如果他偷窺的對象是武后,或許還可以進一步演繹成一段魏無牙暗戀移花宮主式的淒豔傳說,但劉禕之感興趣的其實是老太太榮國夫人。《新唐書》說:「禕之因賀蘭敏之私省之」,那段時間九十高齡的外祖母楊氏和二十出頭的外孫賀蘭敏之的私情正傳得沸沸揚揚,估計劉禕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瞻仰一下這位老當益壯的貴婦人吧。

  不管動機如何,年輕的劉禕之為自己的輕率舉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流放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當年武后的寵臣李義府就是被高宗流放死在那裡的,是十分荒涼落後的地區。艱苦的流放生活磨礪了劉禕之,昔日飛揚浮躁的文人氣質逐漸沉澱為沉穩內斂,然而內心深處的火焰從未熄滅,渴望出人頭地的熱情依然不死。數年後,他等到了機會,出眾的文采引起了武后的注意,特地上表請高宗召還,拜為中書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后親自檢拔為北門學士之一,同時入選的還有元萬頃,范履冰、周思茂等人。

  這些人有著共同的特徵,才思敏捷,屬文工書,率性任俠,不拘小節。他們不太遵循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準則,對人對事常常表現出當仁不讓、捨我其誰的豪情,對自己的才華深具自信,有時甚至到了自負的程度。強烈張揚的個性,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雖不符合謙恭禮讓的傳統儒家倫理,但他們身上所反映出的帝國正處於上升時期的蓬勃的生命力,自有一種別樣的吸引。「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精神,如同李白的詩,陳子昂的文,正是唐文化於百代之後仍讓人追慕懷想的原因所在。然而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資歷較淺,在傳統的門閥制度下無法盡展其才,卻為武后看中,命隨侍左右,特許他們可由北門出入禁中,一手將他們推上了波譎雲詭的政治舞臺。時為上元年間,武后與太子弘之爭正值白熱化狀態,因此這群突然出現在長安宮廷裡的政壇新貴,一開始就被視為武后的私人內閣。

  時朝中眾位宰相一面倒地支持太子弘,武后頗覺被動,遂引入北門學士,明著為她編纂書籍,擴大影響,暗著參議朝政,分宰相之權。上元二年(六七五)太子弘神秘死亡,武后又陷入與章懷太子賢爭鋒的戰局。面對桀驁不馴的賢,武后以北門學士為她編纂的《孝子傳》和《少陽正範》賜給太子賢,責其不孝。可見北門學士編書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后與太子賢之間的政爭。及至李賢被廢,顯繼立為太子,此時劉禕之已拜為相王府司馬,輔佐皇子旦,他和旦的師生之誼,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培養起來的。作為武后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劉禕之對武后充滿了感激和尊敬,人前人後都十分維護武后。說來武后於諸子之中也就和相王旦關係不錯,固然是旦年紀較小,性格溫順,但應該也有劉禕之潛移默化的功勞吧!

  正因為他身兼武后心腹和相王老師的雙重身分,在武后密謀廢中宗立睿宗的時候,劉禕之沒有絲毫猶豫便站到了武后一邊,和裴炎一起策劃了漂亮的嗣聖宮變,把中宗趕下了臺。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廢昏立明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沒有任何不妥。做老師的把心愛的弟子扶上皇位,劉禕之的喜悅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但他並沒有想到,這將是他和武后決裂的開始,因為武后並沒有遵守承諾把政權交給旦,反而把旦幽入深宮,自己臨朝稱制了!

  本想給學生送份大禮,卻害他從此失去自由朝不保夕,驚愕,自責,失望,有生第一次,劉禕之對敬若神明的女主人產生了不滿。然而,劉禕之不是裴炎,他從來沒有和武后平起平坐的資格,在武后面前他只是一個追隨者而非同盟軍,武后的決定沒有他置疑的餘地。或者是長期養成了順從的習慣,或者是太過瞭解武后的性格明知說話也無用,劉禕之選擇了沉默。他的馴服得到了武后的豐厚回報,順利地升為宰相,在倔強難制的老臣裴炎和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之間,武后當然更為信任後者,凡軍國大事,所有詔敕全出自劉禕之一人手筆,殊恩榮寵,當朝無人能比。據說,《全唐詩》所留下的武后四十餘首應制詩,也大多出自劉禕之和他的北門學士同僚筆下。

  內心深藏著對武后的不滿,卻承受著對方如此信任器重,劉禕之矛盾萬分。知遇之恩重於泰山,沒有太后的賞識他劉禕之絕對沒有今天,然而為人師的責任和源於義理的良知又讓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貴。眼看著睿宗復位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眼看著制度大壞,告密風起,群臣畏威鉗口噤若寒蟬,眼看著太后越來越明顯的改朝換代舉動,他雖非頭巾氣十足的迂腐書生,卻也無法認同太后這樣離經叛道的實用主義做法。君臣之誼與固守的道德信念在劉禕之心中天人交戰,形諸於外也同樣貫穿了這一雙重特質。時有位叫房先敏因罪被貶外放,認為處置不當而向宰相陳述。接待他的正是因主審裴炎一案而獲升職的中書令騫味道,改不了奸邪小人的本性,立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這都是皇太后的主意,我也沒有辦法。」

  劉禕之在一旁聽著,對武后的忠誠早已根深柢固,出言維護說:「緣坐改官,例從臣下奏請。這次不關太后的事,是我奏請的。」

  武后知道後以騫味道善則歸己,過則推君,貶為青州刺史,重賞劉禕之,當眾誇獎說:「臣子的美德在於張揚君德,像劉禕之這樣推善於君,引過在己才叫做真正的忠誠。劉禕之竭忠奉上,足為臣子典範。」

  然而武后越是褒揚,劉禕之壓力越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到武后期待的君臣一體,直言無隱,他仍然夢想著睿宗能真正掌權,在自己的輔佐下成為曠世明君,但卻深知這是武后的大忌,根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話憋在心裡太久是很難受的,終有一日劉禕之忍不住向自己心腹屬下賈大隱透露:「太后既然已經廢昏立明,又何必臨朝稱制?還不如返政皇帝,以安天下之心。」

  當時告密之風已經大起,屬下靠出賣上司而得富貴之事比比皆是,劉禕之為當朝寵臣獨獲天眷早已惹人眼紅嫉妒,賈大隱立刻將此事密奏太后。

  武后設置銅匭重賞告密就是為了揪出表面忠誠心懷不滿的潛在異己分子,但她萬萬沒想到劉禕之竟然也在其列!

  「禕之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卻有背我之心,難道他就再不顧念我對他的恩遇了嗎?」

  這大概是武后臨朝稱制以來說過的最具人情味的話了。

  笑對駱賓王的謾罵,讓人看到女政治家的豁達與大氣,可敬可佩卻感覺遙遠;庭訓群臣聲色俱厲,盡顯專制君主的霸氣橫溢,讓人一股寒意冷到心裡。只有從這句深深的感慨之中,我們才能感受到這個權傾天下威風凜凜的女人發現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時的那一瞬間的心痛與哀愁。

  武后對此事的處理頗讓人玩味。她沒有像對待慣常的告密者那樣守口如瓶,而是把告密者和密告內容公諸於眾,或許,潛意識中她希望劉禕之能主動站出來和賈大隱對質,申訴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沒有辜負她對他的信任,就像聽說丈夫有外遇的妻子,總是忍不住想從丈夫的嘴裡證實其實一切只是謠言只是小人挑撥離間。

  然而劉禕之沒有這麼做。因為一切本就是事實。

  現在太后知道了,也好。從今後他終可以坦然無愧地直視她的雙眼。

  

※本次內容摘錄自《武則天-女皇之路》

最新更新期:98.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