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代產生巨大影響、著作等身的國學宗師,梁啟超的學問慾遠甚於政治慾,哪怕涉足政壇,也沒有中斷學術研究,停止發表學術論文。他一生幾乎每天都在做學問、寫文章,且才思敏捷,下筆成章,一氣呵成,不必修改,留下了一千四百餘萬字的煌煌巨著,內容涉及史學、文學、哲學、法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新聞學、宗教學、金融學、科技史、國際關係、圖書文獻學、中外文化交流等諸多學科,上括古今,兼及中外,特別是在構建近代史學理論體系及全面總結有清一代學術發展史方面,成就最為突出。他不僅參與了中國近代後期的幾乎所有政治活動,並且從戊戌變法到一九二八年國民黨武力統一中國這三十年間所發生的一切重大事件,在他的著述中都得到了全面的反映。他的著作,即使撇開中西彙通、古今縱橫、影響深巨不論,僅就數量而言,也遠遠超過了朱熹、王船山等人,成為中國自古以來著述最多的偉大學者。這些文字,實屬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但因數量過多,涉獵太廣,較為深厚,至今仍未能展開深入、系統的研究。既然研究不夠,遑論吸收消化?
梁啟超興趣廣泛、能力超群、求通求達、求新求異,在革命與專制、中學與西學、開明與保守、民主與封建之間變化、矛盾、徘徊不已。但是,他一生也有諸多不變之處──對社會、對人生始終抱有強烈的改造慾望,時刻保有剛強的毅力與旺盛的激情,其愛國之心、立憲之志、新民之道更是持久不變!正如鄭振鐸在〈梁任公先生〉一文中所言:「他的宗旨他的目的是並未變動的,他所變者不過方法而已。」
精力充沛、正當盛年的梁啟超本可為這個世界作出更多貢獻,留下更多財富,然而,平素不善保養的他積勞成疾,小便帶血,身患腎病。本非不治之症,結果碰上了一場偶然而倒楣的醫療事故,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梁啟超與世長辭,年僅五十六歲。
即使遭遇醫療疏失,依然力挺西醫與科學
梁啟超的壯年早逝在當時就引起了社會各界的諸多猜測,直到一九七○年,梁啟超之子梁思成因病入住父親病逝的協和醫院,才從自己的主治醫生那裡獲知父親病逝真相:一九二六年三月,梁啟超便血腰疼前往協和醫院求醫。醫院以最好的醫生、最先進的設備為其查驗,經X光透視表明,左腎有一處黑斑,患有腎結核,需切除治療。結果在手術時,值班護士用碘在梁啟超的肚皮上標錯了地方,而主刀卻沒有仔細核對掛在一旁的X光片,竟將好端端的右腎給割除了。手術後,梁啟超的病腎仍留體內,便血不止;而好腎又已割除,因此身體逐漸衰弱,病情惡化日甚一日,終至一病不起,自稱可活八十歲的他就此溘然長逝。協和醫院出現如此重大醫療事故,自然難辭其咎。他們雖然很快就發現了這一悲劇性的錯誤,但梁啟超作為一代影響巨大的思想文化巨擘,內情一旦公布,協和醫院的聲譽極有可能一落千丈,遂將事實真相作為「最高機密」歸檔,長期隱瞞。後來醫學教學講授如何通過X光片辨別左右腎臟,舉出梁啟超這一病例,遮蔽了幾十年的「最高機密」才大白於天下。而此前有關梁啟超的資料、傳記等,在述及此次手術時,因割除的是右腎,大多記述,也是說右腎長了一個瘤子,經手術割除,而病情卻未好轉云云。
與梁啟超的情形相反,康有為在中醫無效平靜等死的日子裡,僅憑研讀幾本西醫書籍,自己為自己診斷療治,竟然「妙手回春」、死裡逃生。梁啟超貽誤於西醫,當時就有著名文人陳西瀅撰文質疑協和醫院,質疑西醫:「腹部剖開之後,醫生們在右腎上並沒有發現腫物或何種病……他們還是把右腎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症並沒有好。他們忽然又發現毛病在牙內了,因此一連拔去了七個牙。可是尿血症仍沒有好。他們又說毛病在飲食,又把病人一連餓了好幾天。可是他的尿血症還是沒有好!」陳西瀅據此認為「西醫就是拿病人當試驗品」。此文一出,徐志摩等人撰文大力支持,社會輿論頓時譁然,西醫一時成了眾矢之的。儘管梁啟超私下裡也認為「這回手術的確可以不必用」,但他是西醫科學的堅定支持者。面對一片反對西醫的聲音,躺在病床的他從維護科學與西學的角度出發,當即寫下〈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既為西醫辯護,也是為科學辯護,希望人們不要因為個別病例的誤診而打倒西醫,全盤否定西醫的科學性。
借西方文明之火,以傳統文化為薪,鍛鑄新型國民,像一根紅線那樣貫穿著梁啟超人生之始終。他的畢生成就,既在學術、事功,更在迎接新世運,開出新潮流,呼喚新國民。他認為中國乃「少年中國」,他自己也是「少年中國之少年」。他歷來主張欲革新國家,必先革新國民的精神和思想。開展國民運動,最重要的就是塑造「現代青年」:「養足你的根本智慧,體驗出你的人格人生觀,保護你的自由意志。」他至死都在進行著啟蒙廣大民眾的努力,號召國民關心國家、關心社會、關心政治,開闢新中國,建設新世界。梁漱溟曾在〈紀念梁任公先生〉一文中寫道:「當任公(梁啟超之號)先生全盛時代,廣大社會俱感受到他的啟發,接受他的領導。其勢力之普遍,為其前後同時任何人物──如康有為、嚴幾道、章太炎、章行嚴、陳獨秀、胡適之等等──所趕不及。我們簡直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可以發生像他那樣廣泛而有力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惠及當時一代人,而是長期持續著,施及今天乃至未來。
記得筆者十八歲那年讀師範時,初見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一下子就被他那汪洋恣肆、遼闊奔放、一瀉千里的激情與生動形象、詩意盎然、絢爛多姿的文字所吸引,不知不覺地深陷其中,直至花了幾個早晨的功夫將全文背下,才覺得完成了一樁重大任務似的心有所安。儘管篇幅有限,我還是忍不住將〈少年中國說〉的最後一段抄錄下來,作為本文結尾,與讀者諸君共享:
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臠鞭箠之慘酷,唯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唯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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