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常常聽到一種說法,是王安石變法失敗了,近年來又聽到外國人說:「王安石是中國十一世紀偉大的改革家」。國內學者也有跟著這麼說的。我想:這兩種說法有矛盾。如果說,王安石的變法失敗了,他又怎麼能成為「偉大的改革家」呢?
如果說,王安石的變法方案,朝廷沒有通過,根本沒有付諸實施,那可以說是失敗了。或者是,在推行的過程中引起了內憂外患,例如農民起事或者外敵入侵,造成天下大亂,推行不下去了,那也可以說是失敗了。歷史事實並不是這樣。公元一○六九年初,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全力主持變法,新法次第推行,到一○八五年宋神宗去世,哲宗繼位,高太后臨朝聽政,停用新法為止,十餘年中變法工作並未中斷,也未造成天下大亂。在這十餘年變法期間,如果做出了一些成績,也不論成績大小,都不能作出完全失敗的結論。
變法的目的,朝野上下人人皆知,那就是「富國強兵」。按照這個目的來衡量,變法並未「失敗」。
先說「富國」。變法之初,年年入不敷出。連祭天大典中賜給文武百官的銀帛都拿不出來;變法之後,年年都有結餘,到高太后停用新法後,國庫裡積存的銀兩達到五千萬兩以上,成為整個北宋時期財政上最寬裕的年代。實行新法的結果,墾田面積大量增加,全國高達七億畝,農產品單位面積產量大大提高。各種礦產品產量和歷史上相比,提高了幾倍甚至幾十倍,財政收入猛增。當然,在實行新法所增加的財富中,必然有一部分是與民爭利,是殘酷地盤剝老百姓而來,這正是司馬光所反對的。但是,就短期內的效果而言,不能不說,新法至少是部分達到了「富國」的目的。
再說「強兵」。北宋開國以來,宋太祖趙匡胤用兵謹慎,既沒有赫赫戰功,也沒打過敗仗。宋太宗以外行帶兵,兩次冒險伐遼,兩次全軍覆沒。「積弱」從此開始。以後宋軍對外作戰,幾乎每戰必敗,連對小小的西夏,也沒有打過一次勝仗。新法實行以後,裁汰冗兵,於各地置將訓練禁軍,顯然有了效果。和西夏的幾次惡戰,已經有勝有敗。特別是公元一○七三年,用王韶出兵收復河湟一帶失地,建立熙河一路,殺敵數千,招撫少數民族三十餘萬,闢地二千里,這在北宋軍事史上是一次難得的勝利。「積弱」的形勢已經改觀。
既然在「富國」、「強兵」兩個方面都已見效,我們怎麼能說變法失敗!只能說,在那一段變法時期,宋廷在政策上頗有失誤。當時,宋神宗所敬佩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兩人全都贊成變法,只不過在時間上有緩進與急進的不同,在方法上有用不用與民爭利諸法的區別。神宗如果能夠耐心一點,在雙方之間盡力協調,變法的步子寧肯慢一點,要求更穩一點,矛盾就不致激化。可他少年氣盛,操之過急。凡對新法有不同意見者,一概貶官外調,結果激化了矛盾,形成新舊兩黨,造成內爭。以後神宗英年早逝,一年以後,王安石與司馬光這兩位領袖人物同一年去世,形勢急轉直下,新法由宋廷自己宣佈廢止。
在朝廷方面,神宗去世以後,哲宗趙煦繼位,時年十歲。高太后臨朝聽政,立即任司馬光為相,盡廢新法。次年,王安石在江寧去世,司馬光還向朝廷建議「介甫(王安石)無他,但執拗耳」,希望朝廷贈恤之典從厚。五個月以後,司馬光在宰相任上病逝。這兩位學識淵博品德高尚的領袖人物去世以後,社會上君子之風也就逐漸淡薄。在激烈的黨爭中君子道消,小人道長,特別是新黨人物大都是趨炎附勢之徒,攻擊政敵,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無所不用其極。高太后聽政八年,於公元一○九三年病逝,哲宗親政,立刻又貶斥舊黨,盡用新黨。朝廷中的帝后介入黨爭,更使黨爭加劇。公元一一○○年,哲宗趙煦以二十五歲的青年病逝,由向太后(神宗之后)做主,立哲宗之弟神宗之子趙佶為帝,這就是出名的亡國之君宋徽宗。
這個趙佶是神宗的第十一子,生母姓陳,因是庶出,本無繼位的資格。可他從小就很狡猾,為了爭取做皇帝的機會,他特別孝順嫡母向太后,每天都去請安,以博得向太后的好感,最後真的如願以償。新黨出身的宰相章惇自己的名聲不好,但他頗有知人之明,一眼就看出趙佶言行輕佻,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但是向太后堅持己見,一些大臣附和,章惇爭不過他們,趙佶終於繼位。趙佶繼位後,立即對章惇進行報復打擊,公元一一○○年後,免掉他的相位,流放潭州(今長沙),次年,更貶為雷州司戶,章惇終於貶死南方。
章惇說趙佶輕佻,只不過是輕描淡寫,說中了趙佶性格中的部分弱點而已。其實趙佶的問題還很多,他的異想天開,胡作非為,不擇手段,不顧後果,也和隋煬帝楊廣相差無幾,要做起禍國殃民的事來,並不下於楊廣。攻擊王安石的人曾經說過,王安石的新法足以敗亂天下。事實上,王安石自公元一○六九年起推行新法,到趙佶登位的一一○○年為止,已經三十一年了,在這期間既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農民起事,也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外敵入侵,天下並未大亂。從公元一一○○年趙佶登位到一一二七年金兵南侵北宋亡國,不過二十七年,趙佶就闖下了兩件大禍,造成天下大亂。對內,他大辦花石綱,逼得東南各地民不聊生,民變蜂起,一手造成了方臘起事,他所重用的高俅等人為非作歹,把千千萬萬善良的林沖們逼上梁山。對外,他自作聰明,聯金伐遼,竟然完全丟掉了中華民族的精神,不守信用,不講道義,見利忘義,出賣朋友,在兩三年中,反反覆覆惹火了金國,最後招來金兵南下,血洗東京,讓千千萬萬軍民肝腦塗地,他的一家人,包括趙氏皇族子孫,也都賠在裡面。
趙佶和楊廣這兩個歷史人物極為相似。第一,他們都是花花公子,他們從前人手裡接下來的都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帝國。到了他們手裡,大膽妄為,拚命折騰,轉眼之間就把一個大帝國折騰得土崩瓦解,他們這種瞎折騰的本領真是一流的。第二,他們都有不低的文化素養,看起來瀟灑風流,和那些窮兇極惡的軍閥,殺人放火的混世魔王相比,表面上大不相同。但是他們任性妄為,做盡了殘害老百姓的事,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就在他們「瀟灑走一回」的時候,千千萬萬老百姓被推進水深火熱之中,國家崩潰,民族衰亡。他們作為決策者,作為亡國之君,罪責難逃。任何人都應該為自己所造成的災難負責,我們切不可因為他們風流瀟灑的外表而給予半點同情。
經過這樣一比較,歷史事實清清楚楚,王安石變法既有成績,也有過錯,但是並未造成天下大亂。
當時造成內憂外患,造成天下大亂的,正是這位花花公子皇帝,宋徽宗趙佶!
我們就事論事,只能作此結論。如果把問題考慮得再深一層,就不得不承認,作為史學家的司馬光考慮問題,的確比作為文學家的王安石周密得多。在王安石正要重用呂惠卿的時候,司馬光立刻提醒他,呂惠卿不可相信。對靠新法起家的章惇、蔡京,亦復如此。王安石所考慮的,主要是新法的好處,是如何推行新法以富國強兵。司馬光所考慮的,主要不是新法好不好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推行得了的問題,新法雖好,如果用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小人去推行,就不免與民爭利,即或財政收支狀況一時好轉,但是讓老百姓受了傷害,就會留下後遺症,造成隱憂。那些小人一旦得勢,就會盤踞高位,滿足私欲,不肯輕易退下來,必然會闖大禍。從王安石重用呂惠卿開始,司馬光就看出了這種危險傾向;蔡京等六賊把持朝政,造成內憂外患的事,也早在司馬光的憂慮之中。
王安石是出名的「拗相公」,是個不肯認錯的人。但是更重要的,他是個君子,他如果地下有知,知道了蔡京等人打著新法的招牌鬧得國破家亡的話,大概也會引咎自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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