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看到十六世紀的歐洲人不得不提出幾種說法來解釋煙草這個東西的存在。在十七世紀的中國,也有人致力於同樣的問題:理解這個如此新奇又陌生的東西。
以姚旅來說,這位少有人知的作家寫了一部如今存世極少的《露書》。他在《露書》的前半部略述他對古代典籍、文學的看法,在後半部則思索當代的事物,其中包括他對淡巴菰的看法。姚露認定讀者不知抽煙為何物,解釋「以火燒(煙管)一頭,以(另)一頭向口,煙氣從管中入喉。」他以酒醉比擬吸入煙氣的效應,形容其「能令人醉」,他還提及淡巴菰的另一個名字──「金絲醺」。姚旅說煙草原產於呂宋,從漳州的月港傳入中土。他還指出漳州農民讓煙草適應本地水土非常成功,以致於漳州煙草產量「今反多於呂宋;載入其國售之。」但講究品質的人認為,本地煙草不比呂宋煙草,一如菲律賓人認為他們本地的煙草品質不如美洲煙草,也一如英格蘭人認為國產的煙草不如維吉尼亞煙草。在中國境內,福建煙草被視為上品。「自後吳、楚地土皆種之,」張介賓在《景岳全書》裡寫道,「總不若閩中者,色微黃,質細。」但即便是這二等煙也都有銷路。
對於如此美妙的東西竟是不折不扣的舶來物,有些中國讀書人並不是很能接受。有些人傾向認為煙草原產於中國,於是在古代文獻裡窮碧落黃泉,希望能找到煙草是中國之物的鐵證。例如詩人、畫家吳偉業,對於「煙草自古未聞」這個普遍說法就無法釋懷。最後他在《新唐書》裡找到關於「聖火」的記載,據此證明中國人在五世紀就已在抽煙。(譯按:根據吳偉業《緩寇紀略》,聖火出於齊武帝永明十一年,即西元四九三年。)所以十七世紀開始抽煙,只是重拾古代習慣而已。那當然不是事實,但那是吳偉業面對煙草舶來出身的事實藉以自我釋懷的辦法──實則欲藉由相信抽煙習慣是不折不扣的中國之物,以否認文化移轉的事實。
欲替煙草在中國文化裡找個名正言順的安身之地,更有效的辦法乃是主張煙草在中藥裡可有一席之地,而在煙草傳入中國之初,就有許多人這麼主張。畢竟煙草能引發強烈的生理效應,那麼何不將之納入既有的藥草體系?例如姚旅深信煙草「能辟瘴氣」。他還說將煙葉搗成膏狀,抹在頭皮上可去頭蝨。方以智同意煙草具藥性,但擔心其燥性太強,用之傷身。它「可袪濕發散,然久服則肺焦,諸藥多不效,其症忽吐黃水而死。」
早期鑽研煙草藥性最深者,當屬十七世紀初的杭州名醫張介賓。張氏不知該把煙草歸在哪一類。最後他在藥典裡誤將煙草與生長在沼澤環境的植物列為同類,但那是晚期所增補的作品。張介賓在書中替所有的條目依序編號,論煙草的條目出現於「七十七」、「七十八」這兩個條目之間。張介賓先描述煙草的味道和特性,然後扼要介紹煙草可治的病症,以及在哪種情況下忌用煙草。在檳榔果一條,張介賓提醒讀者參照論煙草的部分,並指出這兩種植物都會致癮,致癮現象特別可見於南方人,但檳榔果性較溫和,較宜用來治療消化疾病。
張氏展現科學家的實驗精神,試了抽煙的滋味,但未上癮。他說煙草味苦,抽幾口後的感覺並不舒服,有如喝醉,而且要頗長一段時間才會消褪。對於想消除抽煙感覺的話,張介賓建議服冷水或食精糖。這兩者皆屬性涼,能中和煙草近乎純陽的特性。張介賓認為只要不吸食過量,煙草有助於袪痰、去瘀、暖臟、促進循環。但若服用過多,則弊多於利──但就這點而言,煙草和其他藥草並無二致。
煙草最終擺脫掉人從藥理和植物學角度所加諸其身的虛幻解釋,有關吸食過量會嘔出淡黃汁液的不祥預言,也只是無稽之談。特別是在禁令形同具文之後,中國境內抽煙的人大增。十七世紀末的上海散文家董含對這個現象感到好奇,他先指出在一六四○年代之前,福建以外之地,抽煙的人百中只有一、二。但是後來抽煙習慣擴及整個長江三角洲,先在城市生根,然後傳入鄉村,先流行於男性,然後女性也開始抽煙。董含在世的時候,遞煙招待賓客已是基本禮儀。至於這為什麼發生,他是否也抽煙,董含未有說明。他只是一語帶過,「習俗易人,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
上層婦女特別愛抽煙。有個十八世紀的作家寫到蘇州官紳人家的習俗時,記載了他觀察到的奇特現象,從中可一窺流行於上層仕女之間的抽煙習慣。蘇州的官紳人家女子,似乎從早到晚都在抽煙。她們的社交行程非常緊湊,要在繁忙的白天──特別是早上──擠出時間滿足煙癮,就變成迫切之事。那位作家寫道,蘇州仕女得先抽幾管煙才肯起床。如此一來,就會耽擱到繁瑣但又必要的梳髮、化妝,為此,她們叫婢女趁她們還在睡覺的時候,先替她們梳好頭髮,這麼一來就可騰出起床前的抽煙時間。這個景象著實有些難以想像。
中國的女性或許煙抽得跟男性一樣凶,但中國人認為男女體質有別,因此抽煙對男女的影響也應有所不同。男性屬陽,較能抵禦煙之燥性。女性屬陰,體質濕,可能受損於煙草的燥性。嚴格來講,並非只有女性要小心,因為男子的陽性會隨著年老而變弱,因此上了年紀也最好別抽煙。女子和老人若要抽煙,可用較長的煙管,藉此降低煙草的陽性。中國煙管一如歐洲早期的煙管,仿自印第安人的煙管,但隨著時日演進,煙管愈來愈長,女子所用的煙管更是長到幾乎不可置信。十八世紀有位女詩人,姓名不詳,只以呂氏之妻為後人所知。她就寫了一首詩,揶揄用這麼長煙管的抽煙,在梳妝室裡頗為不便:
者個長煙袋,
妝台放不開,
伸時穿紙破,
鉤進月光來。
還有一個辦法可緩和煙之燥性,就是讓煙通過至陰之物──水──以降低煙的溫度,水煙管因此受到青睞。水煙管最早出現於奧圖曼土耳其世界,但是中國的水煙管只供女性使用,是兩地不同之處。事實上,做工精細的水煙管還成為仕女的表徵。在十九世紀,凡是有點身分地位的女性,都不屑於使用毫無裝飾的煙管抽煙。旱煙管則只限男性和下層人士使用。工廠大量製造的香煙在二十世紀初問世,與煙管展開漫長的市場爭奪戰,此時時髦心理再度成為左右流行的機制。在當時,男子或許改抽起香煙,但女子抽香煙則是傷風敗俗。但到了一九二○年代,見過世面的城市女性絕不會讓人看到她抽煙管。鄉下的老太婆才抽煙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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