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自己在其所撰寫的所謂《懺悔錄》中,也曾說明他昔日從政的缺失是在識蔣之前一輩子「從未作過任何人部下,未有過任何長官」。他只跟他的「先大元帥」做了多少年的少帥,而這少帥卻是從一個公子哥開始的。
張學良可能是中華民國史上最有名的公子哥了。但是,治民國史者也不能否認他是一位統兵治政的幹才。把個花花公子和政治家、軍事家分開來做,則民國史上實是車載斗量,沒啥稀奇;可是把這三種不同的行業,拼在一起,搞得三位一體,如魚得水,則學良之外,也就真的別無分店了。少帥張學良之所以成為歷史性的傳奇人物,其難就難在這個三位一體了。
漢卿、漢卿,我國近百年來的鳳子龍孫達官顯貴子弟,生活放蕩的,也是成隊成群了。若論吃喝玩樂的紀錄,真正有錢有勢有貌有才的鄧通潘岳也不難做到,而難的卻是大廈既傾、樹倒猢猻散之後,仍有紅顏知己,捨命相從,坐通牢底,生死不渝。──這一點縱是《紅樓夢》裡情魔情聖的賈二公子,也無此福分,而漢卿你卻一生受之,豈不難能可貴?我們寫歷史的、看小說的閱人多矣,書本上有幾個真假情郎比得上你?
一荻、一荻,你這個「趙四」之名,也將永垂千古。在人類可貴的性靈生活史上,長留典範,為後世癡男情女,馨香景慕。睹一荻之癡情,羨漢卿之豔福,讀史者便知。若漢卿只是個酒色之徒而非性情中人,他哪能有這個美麗的下場。──公子哥不難做,但是古今中外的公子哥,有幾個不落個醜惡的、難堪的結局。慢說是像張學良這樣的大人物了,讀者閉目試思,在你所親見親聞的酒色之徒中,有幾個不悽然而逝?紅顏知己、學生戰友云乎哉?
趙一荻,我們歷史家也替你喝采!
至於張學良將軍是個軍事天才,我們讀史者亦不能反證其非。
學良才二十出頭,便指揮數萬大軍,南征西討。年方二十六便官拜北京政府的「良威上將軍」,與吳佩孚等老帥同列。──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面,獨握大權」。
當然,學良的大官大位是與他「有個好爸爸」分不開的。但是,我們細閱本書便知他那個好爸爸也幸好有這麼個好兒子。學良是他的「先大元帥」麾下不可或缺的助手、智囊和副指揮。他們的父子檔,正如京戲舞台上所創造的「楊家將」。沒有這個兒子,則張老令公的光彩也就要遜色多了;沒有這個兒子,老令公於「碰碑」之後,餘眾也就統率無人了。
少帥的崛起,確是由於傳統的宗法關係而扶搖直上的;但是專靠這點血緣關係,便「負方面,獨握大權」,雄據一方,足為西歐各國之共主,也是做不到的。關於這一點,公正的歷史家,尤其是本書的作者,自有清楚的交代,讀者可細玩之。
張學良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在情場、戰場之外,也有其政治家的節操與風範,和青年愛國者的熱血。他在二十來歲的青年期所具有的現代化的政治觀念,已非老帥所能及。「年未而立,即負方面,獨握大權」之時,竟能在日俄兩大帝國主義環伺之中、守舊派元老將領壓力之下,義無反顧,歸順南京,幡然「易幟」。
須知學良於一九二八年底的易幟,與中國內戰史上的「勢窮來歸」或「變節起義」是截然不同的,在三千年的國史上也鮮有先例。東北當局當年處於日俄夾攻之中,據說南京策士曾有「以外交制奉張」的建議。其實反過來說,「奉張」又何嘗不可「挾寇自重」呢?在中國邊患史中,安祿山、石敬瑭、張邦昌、吳三桂和後來的盛世才,不都是好例子嗎?學良何嘗不可依違其間,待機而動呢?但是學良不此之圖,偏要易幟歸順,促成國家統一,最後招致日俄二寇,南北夾攻,終使他獨立難以為繼。再者,張少帥亦未嘗不可效當年李鴻章以夷制夷之故技,聯俄以抗日,亦聯日以抗俄,於二寇均勢中,自圖生存。而學良亦捨此老例不顧,卻(如他自己所說的)「不自量力,擬收回北滿權利」,揮師「抗俄」。作了個希特勒式冒險之前例,對南北二寇,兩面開弓。結果力有不敵,終於棄甲曳兵而走。或問學良當年何以見不及此?答曰無他,一股青年熱血沸騰而已。那時少帥還不過二十九歲,滿腔熱血,他如何能向那老謀深算爐火純青的老官僚李鴻章看齊呢?
關於這一點,我們讀歷史的,月旦人物,就要看當事人的動機,而作其「誅心之論」了。學良當年既拒日又抗俄的幹法,實在是一位少年氣盛、忠肝義膽的民族英雄之所為,與當時那些私心自用,假抗敵之名,行投機之實的軍閥、官僚、文人,實無法相比。古人說,忠臣必出於孝子之門。蓋人之異於禽獸者。便是不同的禽獸,各有其獨特的物性,如虎狼之殘暴、烏鴉之反哺、鴛鴦之愛情等等。這種不同的靈性,人類卻兼而有之。只是人類各個體,偏向發展各有其不同程度罷了。世人之中君子小人之辨、愛情色欲之別、貪婪廉潔之分……也就在此。吳三桂說,父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事實上一個人在天賦性靈上,不能做情種,又安能做烈士。──於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張學良青少年時期的那股血性。明乎此,則我們對「趙四」為愛情而生殉的感人故事,便也覺得沒什麼費解了。
顯然的,張學良青年期的血性,和他不願做帝國主義傀儡的骨頭,也是引起「九一八」事變的基因之一。今日史家已完全證實,「九一八」事變是當年日本朝野蓄謀已久的行動。老實說,那也是「北伐」以後,蔣李馮閻三年內戰的必然後果。事變既發,張學良之「抵抗」與「不抵抗」,是不會改變事變之結果的;而況他的「不抵抗」原是奉命行事。背了這「不抵抗」三字的黑鍋,在當時真是「國人皆曰可殺」。而張氏為此三字之冤不辯一辭;並從而戒煙去毒,浪子回頭,洗心革面,知恥近乎勇,卻是很難能可貴的。
最後,我們就要談到那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了。西安事變,這件歷史事實,今後恐怕要被史家爭辯一千年而終無定論。但是,事變中的若干史實也是無人能夠否認的。
第一,事變之發動是激於張學良對國難家仇的義憤。他反對內戰,主張槍口向外,是絕少、甚至完全沒有考慮到私人利害的。在學良看來,北伐之後,他為謀求國家統一,不惜自棄歷史,毅然「易幟」,歸順中樞。如今外患急於燃眉,蔣公必欲置中共全軍於死地,不滅不休,毋乃太過。學良口勸不動乃貿然實行兵諫,希望蔣公不為已甚。張氏這種心理基礎,蓋亦為史家所不容否認者。
第二,西安事變之發生,建議為楊,主動為張。迨至騎虎難下之時,學良「問計無人」,致使精明而識大體的周恩來變成「謀主」。這點也是不爭之論。
不過話說回來,「西安事變」之受惠者,也不全是中國共產黨;中國國民黨乃至蔣公本人也未嘗不無實惠。蓋西安無變,則蔣氏之剿共戰爭,以蔣之個性,勢必堅持到底。然證諸世界各國近代史之各種實例,這一剿共戰爭,將伊于胡「底」,實無人可以臆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古人說,揚湯止沸,莫如去薪。共產黨有群眾有理論。不謀釜底抽薪,專求揚湯止沸,是消滅不了的。而專靠槍桿來剿共,就是揚湯止沸;何況外患緊迫,大敵當前,有誰能保證,一把野火就可把共產黨燒得死灰不燃?所以西安事變,未始不是國共之爭的光榮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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