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之上的陛下,並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統治者。
舅舅當家的事實,讓初出茅廬的皇帝不得不繼續隱忍。
雖然不想點頭附和,卻也只能咀嚼無奈,而忍耐正是積累出殼的資本。
晉州地震,大約發生了三次,永徽元年四月、六月,永徽二年十月。晉州是在山西,唐高宗以前就是晉王。所以,晉州的連續地震讓他感覺特別不好。在今天我們可以很科學地解釋地震,但是在當時,人們相信天人感應的說法,總感覺地震跟政治有關,跟朝廷的局勢有關。
高宗決定積極利用地震這件事有所行動,以顯示皇帝的胸襟。他命令臣下積極上書,討論天下大事。他說,一定是我的政教不明導致了地震,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言得失」。
高宗命令大臣們討論政局,提出意見,他的真實動機在哪裡呢?真正的動機在於朝廷的局面,他希望有人能提出自己心中所想而不能直接說出來的話,那就是對時局提出批評。他想找出,關於大臣的陰謀是否有共識,在執政的哪些方面,已經表現出了大臣陰謀。
大臣們是否明白皇帝的這個旨意呢?沒有人出面說明。但是,此時高宗剛剛即位不久,貞觀時期的很多印象大家一定沒有磨滅。言得失,其實就是提意見,向朝廷提意見。不是什麼地方做得如何好,恰恰相反,要求大家提出反對性的意見來。言得失,本質上是求失,找毛病,為朝廷糾錯。這是不必強調的,在朝廷上大家都是行家裡手,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希望在什麼地方。
那麼,有沒有人提出讓皇帝滿意的意見呢?提意見的結果怎麼樣呢?唐高宗渴望的那種一呼百應的局面根本就沒有出現,不要說大臣踴躍提意見,連反應都是稀稀落落的。這個結果,對於高宗而言,就是一記大悶棍。
大臣們對於皇帝關於提意見的號召,如同耳旁之風刮過,若無其事,出奇地冷淡。別說,也有人提交了意見書,可是皇帝一看,反而更生氣,要麼是辭不達意,要麼是廢話連篇。
真的是世界上沒有人才呢?還是朝廷政策已經達到了完美程度,讓人無法提出真知灼見呢?如果不是這樣,還有什麼隱情呢?
君臣分歧
面對大臣上書,唐高宗十分惱怒。於是高宗找來長孫無忌詢問:為什麼上來的奏章都是這個樣子?
「朕開獻書之路,冀有意見可錄,將擢用之。比者上疏雖多,而遂無可採用者。」高宗對這個現象提出疑問。分析高宗的問話,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入手,即可以化解為兩個問題:究竟是沒有好的意見,還是好的意見沒有提出來呢?我們看長孫無忌的回答:「陛下即位,政化流行,條式律令,固無遺闕。言事者率其鄙見,妄希僥倖,至於裨俗益教,理當無足可取。然須開此路,猶冀時有讜言,如或杜絕,便恐下情不達。」(《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
長孫無忌的回答是,因為陛下即位以來,各項政策都十分正確,根本就沒有什麼遺漏和錯誤,所以那些希望通過僥倖獲得提拔的人當然提不出意見。那麼,長孫無忌這樣的觀點,不成了反對皇帝的做法了嗎?皇帝要大家提意見,你認為沒有什麼意見可提,這不是反對是什麼?長孫無忌不想直接跟皇帝衝突,於是補充說如果杜絕言論,擔心下情不能上達,皇帝希望獲得真知灼見,還是可以理解的。
那麼我們看長孫無忌的根本觀點,還是反對徵求什麼意見的,因為現在政治已經很好了。當然,徵求意見的形式可以保留。如果按照長孫無忌的說法,皇帝如此要求大家提意見,不成了走過場嗎?皇帝能夠同意長孫無忌的這個見解嗎?
現在,從高宗和長孫無忌兩人的答問上,我們可以總結高宗與長孫無忌的不同。第一,高宗認為現在政治有問題。長孫無忌認為沒有任何問題。第二,高宗認為應當徵求批評意見,長孫認為沒有必要。長孫無忌的觀點,對於高宗而言,是一種很明確的否定。而高宗的做法,大家很清楚地看到,其實就是唐太宗的老辦法。
面對長孫無忌的回答,高宗看來是很不以為然,於是他就繼續追問下去。你不是說朝廷沒有什麼問題嗎?那好,我就提出一個問題。高宗說到:「又聞所在官司,猶自多有顏面。」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聽說有關部門辦事,很多是照顧關係,照顧情面的。」聯繫到上文我們談到高宗不爽的事情,李勣受到排擠,褚遂良受到庇護,然後又打擊報復的種種事端,我們就能夠聽懂高宗的意思,高宗用不太嚴厲的口吻,指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朝廷中有幫派問題存在。
為什麼說高宗指出的問題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呢?因為幫派存在,最能夠影響朝廷的政局,也是皇帝制度下最討厭的一個問題。大臣為國家、為皇帝盡忠,應該全心全意,當然不應該結黨。一旦有了幫派,就可能形成幫派利益,就可能走向結黨營私,從而放棄國家利益,一切以幫派利益為核心。如此一來,朝廷的政治一定敗壞。所以在古代中國的官場上,主流的價值觀念都是反對結黨,反對派系存在。而最著名的觀點就是孔子表述的,即「君子不黨」。
面對皇帝的追問,長孫無忌怎麼回答呢?
長孫無忌回答:「顏面阿私,自古不免。然聖化所漸,人皆向公,至於肆情曲法,實謂必無此事。小小收取人情,恐陛下尚亦不免,況臣下私其親戚,豈敢頓言絕無。」長孫無忌的觀點是大的問題絕對沒有,小的問題也不能說沒有,因為人情很正常,即使是陛下也不能免。看看長孫無忌的回答,就知道他的策略是避重就輕。他當然知道派系問題是一個嚴重問題,他當然不能承認存在這樣的問題。如果存在這樣的問題,他這位政府的首腦,就應該承擔責任。但是,他畢竟是舅舅,雖然不承認派系問題,但是反駁皇帝也不客氣,說「小小收取人情,恐陛下尚亦不免,況臣下私其親戚,豈敢頓言絕無」。
唐高宗如何回答,沒有記錄。但是,長孫無忌說服了皇帝嗎?恐怕沒有。
這段對話,發生在永徽二年(六五一)。其實是皇帝與長孫無忌的第一次交鋒,雖然沒有結果,但是暴露了這個時期政局的基本問題。皇帝認為朝廷存在問題,用號召言得失的辦法請大臣們提意見。長孫無忌認為朝廷沒有任何疏漏,一切都是正確的,不該搞什麼言得失這套,除非是走走過場。皇帝認為朝廷中有幫派問題,長孫無忌矢口否認,他最多只承認有人情面子而已。
面對這樣的問題,究竟是君臣意見有分歧,還是君臣已經存在矛盾呢?這一類看法一定會因人而異。皇帝氣勢洶洶地來追問長孫無忌,我們不要忘記了前提,那就是他徵求意見失敗了。那麼,他為什麼在失敗之後來找長孫無忌呢?這其中一定不無關係。他應該是懷疑有人作梗才使得他徵求意見受挫。
皇帝跟長孫無忌的這次交鋒,充分反映出了這個時期朝廷局勢的根本癥結:君臣二元結構。名義上皇帝是政權的最高責任人,但是實際上因為有一個權臣的存在,皇帝的實際權力得不到落實。朝廷中存在著兩個權力核心,皇帝與權臣。這樣,就勢必發生矛盾衝突。永徽時期的二元政治結構,一方面是唐高宗,另一方面是長孫無忌。我們看了皇帝與長孫無忌的那段對話,或許就明白了其中的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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