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楊
紀元前三世紀三○年代開始,秦王國的外交政策,發生劇烈而重要的轉變。秦王嬴稷採用宰相范睢「遠交近攻」的建議,對一些距離遙遠的或較遠的國家,如齊王國、燕王國,和新被擊敗正在萎縮中的楚王國,一律笑臉相迎。而對跟自己接壤的魏、韓、趙三國,則斷然訴諸武力。
這個外交政策是可怕的,事實上使所有的國家都陷於孤立,以便於敵人各國擊破。它的製作人范睢卻不是秦王國人,而是一個魏王國人,他熱愛他的祖國,一直在魏王國宰相魏齊手下,做一個低級官員,唯一的希望是能有機會得到長官的賞識,逐步升遷。他永沒想到有一天當秦王國的宰相,獻出這種高度智慧的謀略,這是一場冤獄逼出來的奇蹟。
當范睢仍是魏王國低級官員時,有一次,他奉派作外交使節須賈的隨員,出使齊王國。齊王田法章欣賞他的才能,祕密邀請他出任齊王國的官職,范睢不願背叛祖國,田法章十分失望,贈送給他黃金五公斤和酒菜一席。范睢拒絕了黃金,只接受了酒菜。須賈聽說後,既妒且怒,一口咬定范睢一定是洩露了什麼重要機密,否則齊王國不會對他有如此重酬。回國後報告魏齊,魏齊也怒不可遏,不分青紅皂白,立即召集全體官員跟全體賓客,舉行盛大宴會,把范睢綁到堂下,教他招供。當范睢的供詞不能使魏齊滿意時,魏齊認為他堅不吐實,空言狡辯,下令苦刑拷打,范睢的肋骨折斷,牙齒脫落,而拷打不止,范睢假裝氣絕身死,魏齊才命人把他拖到廁所,下令所有的官員跟賓客都向那滿身血污的屍體輪流撒尿,用以表示對國王的忠貞和對賣國賊的痛恨。
范睢等到凌辱他的官員群散去之後,他哀求並賄賂獄卒救他,獄卒在奉命把范睢拖出埋葬時,暗暗送他回家療養。范睢的傷勢好不容易復原,逃亡到秦王國,向秦王嬴稷提出遠交近攻的外交政策,嬴稷大喜,任用他當宰相。
不久,須賈出使秦王國,范睢化裝成一個乞丐,向須賈求食。須賈對范睢仍然活在人世大為驚愕,但仍憐恤老友的淪落,送給他一件皮袍。當范睢告辭之後,須賈發現了真相,他魂不附體(在那個時代,殺掉一個外國的使節,跟殺掉一隻麻雀一樣),脫掉衣服鞋襪,赤身露體,光著雙足,跪到宰相府門前請罪。范睢也依樣畫葫蘆的召集政府官員和賓客,大擺筵席,告訴匍匐在地的須賈說:「你本來是死定了,你所以不死,不過念你送給我那件絲袍,還有一點故人之情。」命他回國告訴魏王國的國王,如果不立即把魏齊處斬,即將向魏王國攻擊。魏齊在流別人的血表示他的忠貞時,非常慷慨激昂,現在需要流自己的血來維護國家安全,他卻卑劣的棄職潛逃。不過逃來逃去,逃到最後,沒有一個國家敢為他這麼一個蠢人去開罪憤怒的秦王國的宰相,他仍然被迫自殺。不過他的靈魂要比龐涓高貴,他臨死時承認他的錯誤。
──魏王國地居中原,物產豐富,教育發達。當時最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半數以上出生在這裡或集中在這裡。可是魏王國顢頇的統治階層,不但不能用他們,反而凌辱迫害,逼使他們投奔敵國。我們不能想像:如果魏王國任用了吳起、公孫鞅、孫臏、范睢、樂毅(他也是魏國人),歷史的發展會變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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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評秦】司馬光語無倫次
【本事】
紀元前二六五年,秦王國(首都咸陽)皇太后(宣太后)八子逝世。九月,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職務,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西省永濟縣北)。
司馬光曰:「魏冉傾全力擁立嬴稷,誅殺所有政敵,推薦白起當大將,向南攻取鄢城(湖北省宜城縣南)、郢城(湖北省江陵縣),向東跟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和解,使列國君王屈膝歸附。秦王國(首都咸陽)所以更為強大,都是魏冉的功勞。雖然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足以使他招徠大禍,但也並不像范睢所形容的那樣惡劣。范睢這個人,可不是真正的效忠秦王國,為秦王國利益打算,不過要奪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機會扼住對方咽喉,就不放手。結果使嬴稷斷絕了母子之情,也斷絕了舅父跟外甥間的恩義。總而言之,范睢是一個危險人物。」
【柏楊曰】
我們同意范睢是一位危險人物的看法,問題是,在專制政體下參與政治鬥爭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不是危險人物。范睢必須奪取魏冉的高位,才能實施他的外交政策。猶如司馬光必須奪取王安石的高位,才能廢除新法一樣。魏冉對秦王國(首都咸陽)開疆拓土,誠然有很大貢獻,然而,再大的貢獻都不能允許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司馬光卻認為只要看他擁立國王和烜赫功業的份上,他的官位就應該是鐵鑄的,神聖不可侵犯。而我們認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當權四十二年之久,也應該欠起屁股了。司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只因為「專權橫行,驕傲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無權無勢的普通平民,而當權派竟被一個小人物趕下台,打破「貴者恆貴,賤者恆賤」鐵律,司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即以純私情而言,嬴稷並沒有殺了親娘,不過請她老人家不再干涉政治,也沒有殺了老舅,不過請他老人家退休,這就叫「斷母子之情、斷舅甥之恩」?難道眼睜睜看著他繼續「專權橫行,驕傲貪暴」,不聞不問,才合乎禮教綱常?如果這就是禮教綱常,禮教綱常可是毒藥,平民可不希望永遠被踩在皇親國戚的御腳之下。
誠如司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權力,不可以隨便給人,也不應是私人報恩或復仇的工具。事實上,嬴稷請老舅掌握了四十二年的權柄,酬庸不可謂薄。如果把國家斷送,司馬光又要責備他亂把官位和權力給人了。司馬光在評論田文時,曾說:「只要他的意見是正確的,即令本意奸詐,都應該採納。」然而面對嬴稷的改革,卻忘了這段自己的話。范睢對一女四男的抨擊,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嬴稷採納,便應讚揚。如果他信口雌黃,嬴稷採納,才應譴責。而司馬光也承認一女四男「專權橫行,驕傲貪暴」,那麼,為什麼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去探討他「奸詐」的動機?
司馬光總是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永不忘記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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