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耀廷
陳舜臣先生的《成吉思汗一族》,從公元一一八七年十字軍自耶路撒冷撤退寫起,一直寫到元朝滅亡、北元建立的十四世紀下半葉。其時間跨度長達三百年,包括了通常所說的蒙古史、元史,又涉及到了金史、西夏史、宋史,以及古代畏兀兒、大理、吐蕃、西遼、花剌子模、波斯、欽察、斡羅思、伊拉克、敘利亞等中亞乃至歐洲的歷史。各地風俗不同,信仰有異,僅書中涉及的宗教就有中國?地土生土長的道教、蒙古草原各部信仰的薩滿教、自唐朝傳入中國的景教(即基督教聶斯脫利派),又有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喇嘛教)、中亞人信仰的伊斯蘭教各派,以及東正教、天主教等,可以說是地跨歐亞二洲,風俗無奇不有,宗教包羅萬象,人物三教九流。
審訂本身也是學習。通過校改《成吉思汗一族》,我的確學到了不少知識,同時也受到很大啟示。
首先,陳舜臣先生鍥而不捨、勤奮治學的精神不僅使我深受感動,而且值得世人學習與發揚。早在十幾年前,即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陳先生就下定決心:「對於將撰寫中國歷史小說當作職志的我而言,『成吉思汗一族』的時代,是我當仁不讓必須盡力解決的課題。」為了實現這一願望,他先是以尋找成吉思汗的墳墓為名,走遍了蒙古;然後又為了撰寫追尋造紙術傳到西方之蹤跡的《紙路》,走訪了中亞的塔拉茲(塔剌思)、撒馬爾罕(撒麻耳干)與布哈拉(不花剌)等地;一九九四年基本完成採訪任務之後,他準備開始寫作,但「天有不測風雲」,他突然腦溢血,得了半身不遂,右手右腳都不能動彈了。經過治療,幸好說話和記憶沒有發生大的障礙,於是他用左手練習寫字,包括一九九五年日本神戶大地震之後,他也一直沒有間斷練習與寫作。由一天的一張稿紙到三張稿紙,再到出院後恢復右手寫作,終於完成了一部「醫院的藥水味、地震,以及前往京都、沖繩做復健等等,全都交織在一起」的稿本,《朝日新聞》如期連載了。這就是我們今天有幸讀到的這部《成吉思汗一族》。人們常說:「每部著作都凝結著作者的心血。」陳先生的這部病中力作應該是當之無愧的!
一部東西方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產物
其次,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東西方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產物。陳先生在〈後記〉中寫道:「想寫中國通史的人,在『元』朝之前停筆,是很平常的事。因為,成吉思汗上場以後的歷史,已超越『中國史』以外了。」作為一位華裔日籍學者,陳先生十足發揮了自己文字語言的優勢。為了完成《成吉思汗一族》這部歷史文學巨著,陳先生不僅認真鑽研了日本學者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成吉思汗實錄》,充分利用了日本學者多年來的研究成果;而且閱讀並準確地利用了波斯學者拉施德的《史集》、志費尼的《世界征服者史》,以及大量的英文史料;還廣泛利用了《元史》、《金史》、《宋史》、《資治通鑑》、《蒙古祕史》乃至大量的漢文筆記、小說等。這本身就體現了中日、中西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從小說的內容看,作者主要描寫的是成吉思汗一族,隨著征服戰爭的發展,這一族人從蒙古草原走向了中國北方,走向了中亞和歐洲,後來又統一了中國,並曾東征朝鮮和日本,南征安南、占城與緬甸。三次西征、四大汗國,再統中華,數次東征、南征,當時的蒙古帝國的確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帝國,成吉思汗一族的確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征服者」。描寫與反映成吉思汗一族,就是在描寫與研究各種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就是研究當時的世界史。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雖然寫的是以征服戰爭為主要內容的《成吉思汗一族》,但作者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反映了當時的風俗民情、宗教信仰;作品的主角本來應該是以征戰殺伐為生的青壯年男子,但實際上起決定作用的卻是幾位善良的女性。作品一開場就描寫了一位出身乃蠻部、到西方朝聖的基督教徒瑪利亞,隨後又描寫了忽必烈的母親、虔誠的景教信徒唆魯禾帖尼,信奉佛教的來自金國的岐國公主,信奉景教的旭烈兀的正妃脫古思,由薩滿教改信西藏薩迦教的忽必烈的皇后察必,以及到西方朝聖的列班騷馬、景教總主教馬兒雅八剌哈三世馬古思等。她(他)們有的是當時事件的旁觀者、評論家,有的則是世界征服者的至親好友。實際上,這些人都或強或弱、或大或小地對歷史的進程發生了一定影響和作用。忽必烈兄弟的成長以及性格的形成自然與母親的教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包括他們如何度過難關、奪取政權,如何處理某些軍國大事,不能不說曾經受到唆魯禾帖尼王妃的影響;甚至包括瑪利亞、岐國公主,在蒙古汗廷和忽必烈兄弟中也成為受尊重的特殊人物。作者這種精心的安排不僅體現了多種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而且給當時的殺伐與戰爭送來一股股溫情脈脈的清風,同時也增加了小說的故事性與可讀性。
正確處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
第三,如何正確處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可以說是歷史小說創作中遇到的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成吉思汗一族》對這一問題的處理是比較合理、比較恰當的。此書的主要特點是尊重歷史,從頭到尾如實反映了當時那個歷史時代,其中主要事件、主要人物甚至一些重要的故事情節都有歷史根據,有史料來源。包括不少對話都是引自《元史》與《史集》等。「無一事無來歷,無一事無根據」,是編寫歷史著作的基本要求。我們當然不能如此苛求歷史小說的作者們。但這部歷史小說卻基本上遵循了以上的原則,其材料來源和主要根據是《史集》、《元史》、《新元史》、《蒙古祕史》,還有中國、日本及世界各地的相關歷史著作。這正體現了這部小說的歷史真實性與可靠性。
另外,此書雖然反映了作者的價值傾向,但作者還是力圖塑造一個個符合歷史真實的人物形象。對作品中的主人翁和主要人物,作者並沒有故意抬高,也沒有存心貶低,基本上沒有根據現代的需要、現代的觀點演繹古人。當然,作為一部歷史小說也不能寫成歷史教科書,更不能寫成學術論文,因此必須有不少虛構。《成吉思汗一族》的虛構,並不是隨心所欲地胡編亂造,不是「純屬虛構」,小說中的故事主要由歷史上已經發生的事和可能發生的事組成,是根據當時的歷史條件將一些人物與事件典型化。而藝術虛構的部分,也是基於對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的事件的大量掌握和歷史文獻的大量占有為基礎的。小說集中突出了十幾個人物、若干個事件,並努力創造典型的環境,創造故事情節、藝術衝突,甚至創造了不少文學語言。而所有這些創造,從歷史學的角度看來,在當時都有可能發生,但在歷史上並不一定都是真有其人其事。我認為,這樣做正是符合了藝術真實。(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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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內容摘錄自《成吉思汗一族》「審訂人的話」
(預定一月下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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