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舜臣 譯/許錫慶
孫文在橫濱滯留了月餘,但他的心思大概早已飛向夏威夷。對他而言,夏威夷是第二故鄉,他應該也愉悅地計畫著和意奧蘭尼書院的同學聚會吧。
在橫濱的快樂之事是和年輕的友人談論國家的未來。馮鏡如之子,亦即後來改名為馮自由的馮懋龍年僅十四歲,卻有空便讀《三國演義》。
有次孫文見到,問他:
「這書中的英雄豪傑你最喜歡誰?」
「諸葛孔明。絕對是他!」
懋龍毫不猶疑地答道。
「《三國演義》是昔日故事,但現今亦有類似的人物出現。曹操是個可怕的人,在我們的周圍如今卻有許多類似的人。甲午之役(日清戰爭)失利的李鴻章正是現代的曹操,他的手下丁汝昌是曹操的人馬,卻負起敗戰之責自殺。書中也有這般氣魄的男子。我國今後也該出現孔明這般人物才行。」
孫文對《三國演義》的故事就跟十四歲的少年一樣地興奮。
回顧起來,孫文在比這少年還小的時候便離開故鄉,隨母親投靠住在夏威夷的兄長。之後他進入意奧蘭尼書院接受英語教育。與同輩的孩童相較,他對《三國演義》的知識顯得貧乏。
他不曾在學校裡學習自己國家的歷史和古籍。從夏威夷歸來後,在香港的教會學校也是接受跟先前同樣的教育。
(未曾接受自己國家的教育,這對今後想闖一番事業會不會成為自己的弱點呢?)
孫文暗忖,於是開始私下學習古籍。從夏威夷歸來繼續接受英語教育之際,他又跟著區鳳墀先生讀漢學。在廣州就讀醫校時,也請了一位名叫陳仲堯的漢文老師。轉學至香港的西醫書院時,陳仲堯先生正好也搬到香港,孫文也就繼續學習。
區鳳墀先生在廣州是有名的基督教傳教士,曾在柏林大學當漢語教師。孫文的受洗名「日新」就是他所取的,後來改名為「逸仙」也是聽從區鳳墀的意見。
因早知自己的弱點在古籍,故而學起來很認真,在第一次起義時,他的古籍和漢文能力在同輩中已是佼佼者。
見到馮懋龍、溫惠臣等年輕人,孫文認定革命前途光明,心裡頗覺安慰。他常想著,自己至今所做之事必須傳承給年輕的世代。陸皓東等首批殉難者的事蹟至少要像《三國演義》的英雄般被傳頌下去。
「聽說滿仔向日本政府要求引渡孫先生等人。把台灣給了日本的那些傢伙竟敢亂說話,真令人氣結。」
馮懋龍告知這一消息。
聽聞大清國政府悄悄請託日本政府妥善處理此事。
「哈、哈、哈。……我已經不是滿清的臣民。馮鏡如先生和陳少白也都是一樣。沒有辮子豈非就是證據?哈、哈、哈……」
孫文一笑置之。
因匆匆離開香港,眾同志的詳細消息不得而知。只有新軍的內應程奎光挨六百軍棍而死一事傳到孫文耳中。在滯留橫濱期間,程奎光的悲慘命運便為人所知。
程奎光,字敬恆,廣東香山縣人,任水師(海軍)的統帶。統帶一職約等同於率領二營士兵的中隊長至大隊長級軍官。他畢業於福建的馬江水師學堂,曾留學英國。歸國後,為中國海軍敗給日本感到憤慨,因奔走國事而與孫文派的人接觸。
據在橫濱所聽到的消息,事發遭逮之際,奎光已重病臥床甚至無法動彈。
病症是重度的痔疾,士兵用肩輿(數人抬的轎子)抬他前去。被抬到營務處時,痔瘡潰裂,腸子露出四、五寸,全身染血。後來挨了六百軍棍而斷氣,聽說受刑中他不斷大叫:
──滿奴可殺!
不論是陸皓東受嚴刑拷打而死,或程奎光挨軍棍致死,同志們死亡之事總是令孫文心痛不已。
總督譚鍾麟隱瞞程奎光受刑一事,全然未稟報朝廷。對既是電報生又是基督教徒的陸皓東,則是可將他誣指為覬覦闈姓彩金的盜賊。如若換成一位官軍的水師軍官,那就得查出犯案動機,問題無法善了。在如此巧妙安排下,事情真相全遭掩飾。
起義失敗後,孫文胸中未曾片刻稍停對殉難者的悼念之情。然而,身為革命領袖,他無法表露出此一情感,只能強抑在心中。
此時這種強抑的哀思油然湧現,皆起因於他跟純真的少年們一番交談。
孫文常與馮懋龍、溫惠臣等人交談。懋龍的祖父遭懷疑與太平天國勾結,被清吏逮捕下獄,最後死於南海縣的獄中。
「所以我爹才憎恨清朝。這是殺父的不共戴天之仇啊!我爹遭疑是紅頭賊,在國內無法立足,所以才來到日本。」
懋龍咬牙切齒地說道。對他的父親而言是殺父之仇,對他而言則是殺祖之仇。在那沒有照相的時代,生於日本的他根本沒見過祖父的容貌,但心中怨恨卻怎麼也無法消除。
「小時候我常聽到紅頭賊的故事。他們並非盜賊,而是平民百姓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
孫文說道。
紅頭賊是太平天國的一支派,對孫文而言是我方陣營的人。
太平天國是反政府的一場內亂,在公元一八五一年起於廣西省金田村。公元一八五三年攻陷了南京並將之改名為「天京」。然而,後來因內訌導致幹部陸續被殺,公元一八六四年,天王洪秀全服毒自殺,亂事終告平定。
洪秀全自稱是上帝耶和華的次子,亦即基督的弟弟。太平天國軍一路北上,洪秀全為爭取自己故鄉廣東的支持者,曾派遣部將陳金剛主其事。響應號召者以紅巾纏頭為記,被稱為紅頭賊。
馮懋龍的祖父馮展揚遭疑是紅頭賊,後被下獄而死於獄中。
「祖父精通醫術,醫者以救人為職志。時代雖不同,但和孫先生卻相似。我尊敬孫先生,因為你的志向和我的祖父類似。」
懋龍熱情地說道。
「啊,所以令尊才在甲午之役後剪掉了辮子。」
孫文頷首如此說道。
有返國必要的人縱然心中不情願,也必須留辮子。想歸國卻有國歸不得的人,亦即逆賊的家族,就如馮家般乾脆剪掉辮子。
「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其實也有人像廣島丸的服務生那樣戴假辮子冒充一番。」
陳少白說道。
「基於任務所需,我不得不做這種打扮。留這種頭真煩人!真想儘早弄清爽些。哈、哈、哈」
鄭士良一面摩挲著後腦勺,一面豪邁地笑了。
孫文瞧了瞧陳少白和鄭士良,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