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剛
如果「特務」是民國政府裡一種特殊「建制」的話,應夔丞實在是這行的老祖宗。暗探和祕密警察這類東西,在中國歷史裡,遠在春秋戰國時即有記載。近至明末的東廠,和雍正皇帝的血滴子,都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但是把這些古老的東方封建殘餘現代化,轉型成二十世紀俄國的KGB、德國的蓋世太保,和美國的FBI或CIA,那卻是從袁世凱這個簡陋的特務班子開始的。從應桂馨到戴笠,到康生,精益求精,愈來愈可怕;他們的轉型,也是有其階段性的。所以我們要注意「現代化」(modernization)這個東西的屬性是中立的;它可以為善,也可以作惡。不是凡現代化的東西都是好的。
根據從應夔丞家中所搜獲的,頗有系統的材料加以分析和組合,我們所知道他這個小特務機關的形成經過,大致是這樣的:在應夔丞有意投靠北京袁黨,來做國民黨的反間工作,袁黨亦有意利用他時,洪述祖乃被派南下做應的直接領導。洪在政府中的地位雖只是內務部的一個祕書,但他卻是袁世凱六姨太的近親。袁共納有妻妾十五人之多,正式以合法妾侍住在袁家的共有九人。這時從于夫人到五姨太都已年老色衰,不足伴寢,五姨太因長於家務,這時專管袁的日常生活;而六姨太則尚在輪流侍寢之末,還算未完全失寵,枕畔床頭,仍可以替她弟兄拉點裙帶關係。所以洪述祖誇口說他可以晉見「極峰」,或許也有幾分真實性。他確是有所謂「通天」的特權的。而洪在那個傳統社會裡是一種下流的宵小,則是可以肯定不移的了。替主子幹殺人綁票、貪贓納賄、拉皮條、找女人,是一種「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狗腿子的工作。像袁世凱那種傳統士大夫階級出身的人,「大太太」的弟兄夥一般都有相當自尊之心,都不可能替他做這種下流勾當,可是對姨太太的弟兄夥,那往往(注意往往二字)就是他們的專業了。這是中國傳統社會裡所特有的一種社會行為(social
behavior);它不是外國人,或轉型後期的,世紀末華裔中青年知識分子所能輕易了解的了。不過關於洪述祖與袁之第六妾的關係,筆者一直存疑。袁之第六妾姓葉,與袁生有二子三女,並不姓洪。但袁與洪的關係似甚親密,非比尋常。洪為葉之近親,為葉作些金錢外務,則極有可能也,當續尋之。
人類的意識是受他的同時代的社會觀念支配的。一種社會生活方式如果千年不變,那這一社會裡的社會成員(social
being)的集體意識和觀念,也就千年不變。因此在這種社會裡,凡事愈「老牌」愈好。政治上最老的,也是好的模式,就是夏商周「三代」了。人類的社會道德,也是愈老愈好,所以才有所謂「人心不古」這一類的成語。相反的,一個社會如果「十年一變」,像我們鴉片戰爭以後的中國社會,則年齡相差十年的人,就要發生「代溝」(generation
gaps)了。因此今日老年的中國知識分子,讀到上述那個社會現象,可能都會會心地莞爾一笑。中青年,或早歲有外國心理背景的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就不大容易理解了。
袁黨那時要利用應夔丞的第一步安排,便是撤銷黎元洪對應的通緝。藉口便是應自願幫助政府,解散那與黑道幫會有密切勾結的共進會;應自封為該會的「會長」。第二步則是利用江蘇都督程德全,替他安排一個江蘇駐滬巡查長的位子,以為應作祕密活動的掩護(cover
job)。巡查長的公開職務便是「偵察匪情,報告政府,聽候處置」;換言之,巡查長只是一個偵探長,本身沒有指揮警察捕匪的權力,他這項冠冕堂皇的公開職務,是程德全安排的。程是個依違於袁、孫之間的老官僚,他顯然知道,「偵察匪情」這項職務中,「匪」究竟指的是誰?他夾在袁、孫之間做官,只有兩面磕頭,才能自保。
根據應的文件,我們知道他這個小特務機關是由北京國務院直接領導的。應的頂頭上司便是洪述祖,並由洪經手,國務院每月祕密撥款二千元作經常費。他們不但在新聞界收買一個叫做《民強》的刊物(雜誌?),專門替袁黨宣傳,以與國民黨報刊相對抗,他們並且遍訪或捏造孫文、黃興、宋教仁等個人的劣跡(如男女關係或騙詐貪污等等),編寫成書,在日本印刷十萬套,運回國內流傳,以作人身攻擊,中傷孫、黃、宋等人的人格,誣蔑其聲譽……。至於他們怎樣忽然從這些低級的宣傳工作、情報工作,走上了暗殺之途,那顯然是受宋教仁在民國二年初春,所作的一系列反政府的激烈講演的影響了。
宋教仁那一系列對政府過激的批評,曾受到北京「某要人」不具名的反駁。袁世凱當然也會頗為不悅,而形之於顏色(皺皺眉頭)。這一來,當然就被「善於觀察人主顏色」的內侍們看到了,他們就要「承旨」辦案了。在有意或無意之間,袁姐丈可能也留有殺宋的「話柄」,據此洪述祖就電囑應夔丞「寫幾篇激烈的文章」;如此則應氏不但可以得到多至三十萬元的酬勞,並且還可能有「勳位」可拿,勳章可佩呢!這樣應就去尋找刺客了;最後就找到了一個失業軍人武士英,幹出一記窩囊的刺宋案來。其實際情況,大致和蔣經國晚年的「江南案」,大同小異。
〔附註〕
根據洪、應之間的密電,洪許應的經濟報酬,出自「公債票」。民初中國政府所發的公債票是當時國際股票市場上最搶手的股票,原因是軍閥政府為急於取得債款,債票都以最大的折扣,盡快出售;等到公債到期時,由於有海關或路礦等企業作擔保,還本時都按票面價值加利息計算,所以「愛國的」購債人,利莫大焉。洪述祖為應夔丞安排所購三百餘萬元公債票的「折扣」便是六六%,其利可知,所以洪盼能得若干「分潤」。見上引洪應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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