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柏楊 訪問/胡菊人
胡菊人:您閱讀了那麼大量的歷史書籍,寫了那麼多歷史的書,歷史的洞識力很深刻,同時,見解也很特別,徐復觀先生生前跟我談過他的經驗,那是國共內戰的時候,他受蔣介石的委託到延安見毛澤東。他問毛澤東:「你看我們應當怎樣唸歷史!」毛澤東答:「唸歷史當然要看朝代的興替之際,一個朝代為什麼覆亡?另一個朝代又為什麼起來?這是最重要的。」你看這個說法對不對?
柏楊:中國人看歷史往往出於功利觀點,那就是,我們從歷史可以汲取什麼樣的教訓?就正像剛才談到的毛澤東答徐復觀問,著眼點就在於從朝代的興亡上吸收經驗,這與毛澤東的身份,恰好相符合。不過我認為,歷史的教訓功能,微乎其微,假若歷史有教訓功能的話,人類為什麼總是犯同樣的錯誤?縱使他可以從歷史看到許多教訓,發出很多感慨,但歷史的教訓畢竟不能轉變他的政治行為。舉一個例子來說,一個專制國家、一個皇帝,一旦失去軍隊的支持,他就永遠不能復興。可是,帝王們往往不服氣,失去了軍隊的支持之後,往往還要反撲,還要奪權,於是召來更悲慘的打擊、屠殺。可見他並沒有汲取歷史的教訓。所以,我們讀歷史最好是拋棄功利的觀點而改用另一種態度:探討真相,豐富人生。
胡菊人:對。讀了《資治通鑑》也沒用,宋代以後,人還是犯同樣的錯誤。
柏楊:所以,政治不能靠歷史制衡,也不能靠聖人的教訓制衡,也不能靠「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蒼天在上」「天人合一」制衡,而需要制度制衡。因之,我們是不是可以把歷史當作一件藝術品!像看一幅圖畫、聽一場音樂演奏,可以從中得到什麼益處呢?人,不應在藝術上追求功利。一個人有知的權利,他要知道他個人過去的生命,國家過去的生命。這個成長的過程,他有權利知道。也可以說,他有知道的義務。知道以後,他從中是不是汲取什麼教訓,或受什麼影響,屬於另一個範疇。
胡菊人:中國幾千年的歷史,經過許多朝代。皇朝的興替,以及無數的戰爭、起義、叛變,近代更有許多次革命,奇怪的是,為什麼中國的改變很少,進步很慢,請問原因何在?
柏楊:很多學者在研究這個問題,有很多看法。我並不認為我的看法是成熟的,不過我有一個感想:這與我們整個農業社會結構有關係,生產工具本身沒有多大改變,所以政治上也沒有多大改進。還有一點,我們中國學術和政治上的最高指導原則,缺乏人權和民主。像白老鼠走迷宮一樣,因為沒有一個最指導原則,所以走來走去,總走不出去。中國革命永遠是帝王將相型的,不能產生西方式的革命,西方革命產生了很多很特別的體制。而中國的思想家永遠在帝王將相漩渦中團團轉,始終沒有出現啟蒙的大思想家。所以,流血也好,不流血也好,成功之後,除了當帝王將相之外,沒有第二條路。所以,我們的歷史永遠在盤旋,總是老一套。而且,這個盤旋是下降的。
胡菊人:這就是您剛才談到的,缺乏一種制度來制衡,所以近代革命,從太平天國、辛亥革命,一直到中共革命,都改不了帝王將相型那一套。
柏楊:而且越來越專制,越來越墮落。在宋王朝以前,宰相還可以坐,宋王朝以後,宰相就要站,坐位被取銷了。明王朝以後,宰相還要跪。而且,儒家思想跟現實政治利益越來越結合,越陷越深,終於使人性扭曲。政治上,種種殘忍的想法,直到現在,還那麼慘烈,幾乎每一個堂皇的口號──像「革命」之類,都是對人類尊嚴的一種作踐。
胡菊人:我想這是儒家思想好的方面沒有能開發出來,而負面的影響一直存在。中國也一直不能長治久安。
柏楊:中國的「治世」時間很短,而且,治世過去之後,一定發生一次大的動亂,它不是慢慢的動亂,而是一下子突然動亂,好像一塊石頭從山上被推下,滾動著墮落。不像大英帝國逐漸地沒落,而是一下子就摔碎。例如:南梁一任帝蕭衍,有一段四十五年的平安日子;以後隋王朝一任帝楊堅,也有二十年左右的好日子;再就是唐王朝二任帝李世民的貞觀之治二十餘年,唐王朝九任帝李隆基開元之治二十餘年,唐朝立國二百七十六年,總共也不過大概有六十多年的好日子,其他全是大小動亂。
胡菊人:「治世」「亂世」循環不止,所謂「亂」的因素不外幾個,如宦官、外戚、農民起義、藩鎮及軍隊叛變等等。例如軍隊至今就不能獨立於黨和領袖之外,不屬於國家和人民。
柏楊:在專制封建制度之下,軍隊獨立於黨或領袖之外,根本不可能。實際上,中國沒有政府,只有宮廷。政府是後來皇帝為了辦事方便起見,教一批家奴從宮中搬到外廷去住就是了,實際上仍屬於宮廷大院。中國保持兩三千年的最高官位「侍中」,就是「宮中侍候」「侍候宮中」。最好一個比喻是現在的共產黨,或初期的國民黨。它沒有政府,只有黨。黨來領導政府,黨來控制政府,政府只是黨的一部份,劃一個編制表就很清楚了。比方國民黨早期的編制表,國民政府是國民黨的一個行政機構,這個行政機構的業務是管理國家,共產黨更是如此。這個觀念與宮廷控制,一脈相承。所以,它不肯讓政府脫離黨,就像封建時代政府不能脫離宮廷一樣,因為政府是黨的私產。有一件最奇怪的事,就是中國出了那麼多「大儒」,卻沒有一個人能像西方思想家那樣,構想出一套制衡權力的方法。西洋思想家硬是有這種能力,制衡辦法最初看來是不可行的,不可行沒關係,只要能想得出來,就等於點燃了一盞明燈。中國思想家因為連想都想不出來,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所以中國社會一直沒有變化。如果不是鴉片戰爭,恐怕中國人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是人權?什麼是法治?什麼是民主?什麼是自由?
胡菊人:這就是說,中國的皇朝興替及近代革命,權力之源的問題,從來就沒有動過?
柏楊:可以這麼說,權力永遠高高在上,沒有下移,這是最根本的問題。所以革命的成果總是被野心家吞吃下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