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德剛
毛澤東從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後,直到他一九七六年壽終正寢的二十年中,除整人殺人之外,未做一件歷史家可以大書特書的善政。海內外一般毛評家,大致都可同意說,毛澤東只能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但是大家都未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毛澤東何以不能治天下?
筆者本人曾一再說過,毛澤東在近現代中國史上,最大的成就,就是自袁世凱以來中國所有的統治者,都要做而沒有做到的「武力統一」。「武力統一」本身,就是個最大的成就。它是中華民族在現代世界上,能否復興再起的最基本的條件。有此,就是百分之八十的成功。捨此,則一切免談。中國一分裂,則一切完蛋。這也是目前江、朱等當政者,念茲在茲,曲不離口所謂「穩定」的實際內容。這個「武力統一」,就是毛澤東這個歷史人物對中國歷史最大的貢獻。可是他的貢獻也就到此為止。其他都是負面的。
但是武力統一了這麼個大國(論人口是世界第一大國,論土地是世界第三大國),如何治理呢?總得有個藍圖嘛。毛公在打平天下之後,最有興趣的藍圖,便是他所最嚮往的,也是我們老祖宗,行之兩千年未變的「秦制度」,但是這個「焚坑事業待商量」的「秦制度」,毋待多說,畢竟不能再用了。毛有時雖也戲稱「寡人」,戲稱「朕」,並把丁玲「封」為「貴妃」(見丁玲回憶錄);對尼克森、季辛吉說他是中國古帝王的繼承者,但是他只能在心中口中,過過乾癮,自我陶醉一番,真皇帝畢竟再也做不成了。
既然如此,那麼毛公底第二套藍圖,便只有向「老大哥」學習的「蘇聯模式」了。開國之初,在農村、在都市,從「集體農場」、「自留地」,到「友誼商店」等等。蘇聯的確提供過數百十種模式,讓中國來學習。不幸這些模式在四十年後,經實驗證明,多半是不切實際的破產模式。學習這些破產模式,讓中國浪費了數十年的時間,也就罷了。最糟的卻是蘇聯的黨政平行底兩頭馬車的制度,而糟中之糟,卻是他們自己也一直不能解決的黨政領袖權力轉移的問題和繼承的問題。從二十年代的中期開始,蘇聯模式由於解決不了這個權力轉移的問題,史達林為爭接列寧的班,就開始殺人了。不出十年,老史把蘇聯第二代的領袖,幾乎殺得精光,他把他在列寧時代,聯共中央「主席團」(Presidium)(編者按:當時叫做「政治局」)中的資深同僚同志,幾乎殺得一個不留(莫洛托夫和伏羅希洛夫二位是倖存的例外)。因此一部二十年代的「蘇聯黨政名人錄」,幾乎就變成史達林殺人的名單。在這一名單的背後,受他們牽連的數百萬古拉格勞改犯的悲慘命運,就不必多提了。
這個蘇聯模式顯然是個一團糟的模式,當初孫國父的「以俄為師」,和後來毛舵手的「向蘇聯老大哥學習」,如今已過去五十年到快一百年了,讓一些「事過則知」的聰明的「司馬懿」們,今日再回頭一看,才知道當年拜錯山門,而大呼負負,但是為時已晚,為之奈何?可是讀者賢達,你我能錯怪當年的孫公毛公嗎?你我今日也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司馬懿」也。我輩當年,如果也有幸地加入了孫公蔣公的青年團、救國團;或做了毛公毛婆的紅衛兵、三八式,還不是跟著去起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台灣的名作家柏楊,原來不就是這樣的革命青年嗎?後來頭腦清醒了,才恍然大悟。乖乖,這一「恍然大悟」,對他有多大的代價啊。筆者不敏,近十年來在海外、在大陸,也碰到過幾十幾百個柏楊。大家痛定思痛,今日也都恍然大悟了。一錯三十年、五十年,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恍然大悟有屁用?個人如此,國家民族就慘不忍言了。
毛公是老一輩人物,他活到七十年代就翹辮子了;轉型階段未到,所以他是至死不悟的,也是真正的「死不改悔的」。他至死也不知道他找錯了鬼谷子,拜錯了山門,畫錯了藍圖,所以就只能打天下,而不能治天下了。我們貴國從君權神授的絕對帝制轉向高度代議民主制,為時至少要兩百年。在這兩百年中,我們不斷的犯錯,不斷的迂迴,原是歷史發展之常規,怎能怪得少數英雄人物呢?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毛之不幸是他掌權於轉型中期,歧路亡羊,不知道轉型後的中國是怎樣的一幅遠景,可說是終身尚未聞道,就溺斃於三峽之中,做了個糊塗鬼。悲夫,我們這些後輩司馬懿,怎能以「現時觀念」(present-mindedness)來厚責古人。歷史發展的階段未到,雖賢者不知也,知之奈何?只是我國古史家,有所謂「誅心之論」。毛氏晚年為其方寸之私,要保權保位,而把個現代中國,弄到真正的「人相食」和「易子而食」、「父子相鬥」、「夫婦告密」的絕境,冤死者數千萬人,受害者逾億,那就是其心可誅的無賴和獨夫了。在十二億同胞之前,歷史家這樣評毛,不算不公平吧。 |
本次內容摘錄自《毛澤東專政始末》
最新更新日期:9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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