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潔
那年早春二月,春風得意的毛澤東乘軍艦「洛陽」號巡視長江沿岸,二十一日上午,安慶地委書記傅大章和市委書記趙瑾山登艦迎接主席。「大革命」時期,毛澤東曾多次乘船經安慶往返上海與武昌,卻從沒在此登岸。
這一天,毛澤東興致勃勃地坐定安慶城,見傅大章等拿出厚厚的筆記本和各種文字材料要彙報工作,他大手一擺:今天不用你們彙報工作,隨便談談。隨即,毛便打聽:陳獨秀家在安慶什麼地方?
傅大吃一驚,沒想到主席竟然會問起本地一向諱莫如深的人來,便謹慎稟報:在獨秀山下。
毛一怔:安慶有個獨秀山?
傅實話實說:獨秀山是懷寧縣內的一座小山,離這裡有三四十里地。
毛再問:是獨秀山以陳獨秀得名,還是陳獨秀因山得名?
傅答:原來就有獨秀山──先有獨秀山,後有陳獨秀。
毛頷首,釋然。俄而,問起陳的家人情況,當得知陳松年尚在此地生活且曾賣房以維持生計時,頗不以為然,說:「陳獨秀的後人有生活困難,可以照顧嘛!」
最高領袖一言九鼎,陳松年一家遂有了固定補助。
毛澤東與陳獨秀緣分極深。
早在西北的窯洞裡時,毛澤東就對第一個採訪他的外國記者史諾(Edgar Parks Snow)坦言:青年時代與陳獨秀的結識「成為我一生轉變的原因」。他還說起早年在長沙讀書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除上課、閱報以外,看書,看《新青年》;談話,談《新青年》;思考,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問題。」對陳獨秀的崇拜竟讓這位湖南學生領袖在自己主辦的《湘江評論》創刊號上喊出了「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的口號!
成為職業革命家後,毛澤東更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昌等地與「老先生」有過親密接觸──當初,中共重要幹部大都二三十歲,他們背後稱四十來歲的領袖為「老先生」甚至「老頭子」,有人在黨的會議上記錄陳的講話時,乾脆只寫一個「老」字。
且看毛澤東與陳獨秀同在一地時的概況:在北京時,陳乃堂堂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系主任)和威名赫赫的《新青年》雜誌的主編,毛是該校圖書館裡的一個毫不起眼的助理員;在上海時,陳是中國共產黨執行委員會(即後來的政治局)委員長,毛為中共中央祕書,直接在陳的領導下工作;在廣州時,陳是國共合作時的共方首腦,毛乃以個人身分加入國民黨並擔任過該黨中宣部代理部長的高級幹部。
蘇聯人在中國大力推行的「國共合作」政策,終以國民黨統一了中國、共產黨差一點被趕盡殺絕而告結束。史達林惱羞成怒,乃讓曾在莫斯科喝過洋奶水的青年幹部瞿秋白等取代了陳獨秀。彼時毛澤東只是中央委員,尚不具備競爭領袖的資格,蘇聯人很不了解這個湖南山溝裡走出的農民運動委員會書記,所以,在清算陳獨秀的「錯誤」的「八七會議」上,毛澤東只是被選為政治局候補委員。
儘管幾乎中外的傳記都稱毛澤東在那次重要的換班子會議上作過批判「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的長篇發言,且有會議記錄為憑,但偏偏當時以中共湖北省委代表身分列席會議的鄭超麟不這樣認為──鄭老生前在他的那本彌足珍貴的《懷舊集》裡另有一說。
鄭文道:一九二七年八月七日上午,主要是十幾位與會者聽瞿秋白念了由共產國際起草的《告全黨黨員書》,之後,幾個人發言……
最後,毛澤東從床沿上站起來發言,他只說了幾句,我忘記了說的甚麼,但羅亦農制止他說下去,理由是:我們現在很不安全,今天的會已經開得太久了,要快點散會。於是毛澤東坐下來。八七會議就此結束了。
鄭超麟老人特別補充道:
多年來有一種傳說,說毛澤東召集和主持八七會議,在會議上長篇大論批評陳獨秀的機會主義,最後罷免了陳獨秀的總書記職務。……這個傳說與歷史事實有多大的出入!陳獨秀在八七會議以前好久便已自己辭去總書記職務了。
至於那份明明有毛澤東發言內容的「八七會議記錄」,鄭超麟老人認為,那不過是在場的共產國際代表羅明那茲(Vissarion
Lominadze)讓人補記以向「國際」交差的材料罷了。鄭說,那個年代,會後補記的事並不稀罕。
以毛澤東當時的地位,他不一定知道陳獨秀與共產國際在華代表們的具體過節,但其剛強的個性與敏感的民族自尊心,他又與下台的總書記何其相似乃爾!
隨著陳獨秀的被迫辭職,茫然登上黃鶴樓的毛澤東,無比悲涼地吟著自己的心境:
茫茫九派流中國,
沉沉一線穿南北。
煙雨茫蒼蒼,
龜蛇鎖大江。
誰說那首悲情四溢的〈菩薩蠻〉,是「對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的強烈控訴」?或者,是對大批犧牲的革命烈士的緬懷?不,分明是作者面對黨內驟變的形勢的一種極大的困惑,是對被趕下台的「老先生」的深沉的憑弔──
黃鶴知何去?
剩有遊人處。
把酒酹滔滔,
心潮逐浪高。
酹,就是把酒潑在地上以緬懷故去者的一種古之習俗。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春在武昌的毛澤東,面對即將被轟下台去的政治啟蒙老師,能不「酹滔滔」歟?
是的,在「倒陳」的那段時間裡,善於獨立思考的毛澤東不會人云亦云,他也許猜得出,陳獨秀的出局恐怕是史達林在找替罪羔羊罷了。性情耿直的「老頭子」的觀點有什麼錯?「中國的事只有靠中國人來辦!」──「老先生」痛徹肺腑的喟歎理應一直回響在毛澤東的心壁。只不過,一直被共產國際當面領導並監督著的陳獨秀成了史達林錯誤決策的犧牲品,而毛澤東則利用長征途中與「遠方」失卻聯絡的一段寶貴的時間,成功地把中國共產黨引上了勝利之途,讓蘇聯人不得不接受毛澤東領導中共的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