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賡揚、李勃洋
從一些較為正式可靠的文史資料來看,蘇軾與佛印的交往,並不比他與其他僧人的交往來得密切,但他們的友誼在中國歷史上卻被賦予一系列傳奇的色彩,特別是明代話本小說,雜糅了筆記小說裡的各種傳說,形成我們今天看到的《醒世恆言》中的〈佛印師四調琴娘〉和《喻世明言》中的〈明悟禪師趕五戒〉。前者不但創造出佛印出家的戲劇性情節,還將蘇軾和參寥道潛的一些傳說張冠李戴。而後者則將蘇軾與佛印的友誼鋪衍成兩世因緣。兩則小說出於吸引讀者的需要,都極盡傳奇記異之能事,更不乏「情色」點綴其中,可說曲解了蘇軾與佛印的半生友誼。但不可否認的是,兩篇小說都恰好呈現他倆友誼裡佛教與文學所起的決定性作用。
能詩善辯的和尚
後世小說都說佛印的俗家姓名是謝端卿,但實際據禪宗文獻的記載,佛印了元乃江西浮梁人,俗姓林,字覺老,號佛印,故稱佛印了元。了元二歲學論語,稍長後在寶積寺出家受戒,十九歲入廬山開先寺,列善暹之法席,因此在禪宗史上他位列雲門宗五世,是開先善暹的法嗣。佛印長於書法,能詩文,尤善言辯,也許正是這幾樣本事,使他最終能夠和蘇軾成為莫逆之交。
蘇軾結識道潛在前,結識佛印在後。大約元豐三年(西元一○八○年),蘇軾剛到黃州的時候,佛印慕名給他寫信,請求他為自己所在的雲居山寫一篇記文,這大概是二人交往之始。
蘇軾有一個嗜好──收集狀如美玉的石頭,並稱其為「怪石」。元豐五年五月,他從鄰家小兒的手中用糕餅換回一些「怪石」,正巧佛印派人來送信給他,於是他就將這些石頭轉送給了佛印,還寫一篇〈怪石供〉一併奉上。後來佛印將這篇文章雕刻在怪石上,足見其對文章和石頭的珍愛之情。
蘇軾聽聞佛印的舉動後,又寫一篇〈後怪石供〉,內容詼諧有趣,難得的是更有一番哲思佛理寓於其中,足堪玩味:
……蘇子聞而笑曰:「是安所從來哉?予以餅易諸小兒者也。以可食易無用,予既足笑矣,彼又從而刻之。今以餅供佛印,佛印必不刻也,石與餅何異?」參寥子曰:「然。供者,幻也;受者,亦幻也。刻其言者,亦幻也。夫幻何適而不可。」
正是在這種閒情逸趣的交流之中,在這樣的書信文章往來之中,二人友誼逐漸加深。
不知辛苦為誰甜
蘇軾與佛印相聚最長的一段時間,大概是在元豐七年。彼時佛印在金山寺擔任住持,蘇軾經常去寺中找他。蘇軾有一首詩即記述此時所發生的趣事:
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
採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戲答佛印〉
蘇軾酷愛吃豬肉,謫居黃州時生活條件很差,唯獨豬肉便宜,因此他常燒豬肉吃,還興奮地寫一篇〈豬肉頌〉:「淨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元豐七年蘇軾離開黃州後,每次造訪金山寺,貼心的佛印都會燒豬肉來給他解饞。大概一般人想不到的是,佛印這個正宗的佛門弟子,竟然烹得一手好豬肉,難怪他們二人會情同莫逆!據傳說,東晉的慧遠和尚與大詩人陶淵明是好朋友,淵明好飲,但生活窘困,又「不為五斗米折腰」,於是戒酒的慧遠就沽酒讓他喝。所以蘇軾在〈戲答佛印〉詩裡自比陶潛,而將佛印比作慧遠。不料某日,佛印燒的豬肉太香了,還沒等蘇軾來品嚐,就被人給偷走。蘇軾得知十分心疼,於是揮筆寫下這首趣味盎然的傳世名作。
千里捎信寄情懷
不過如果據此認為佛印只是蘇軾的「酒肉朋友」、賞石遊山的玩伴,那可就錯了。他其實還是蘇軾生活、思想上的益友。
蘇軾在紹聖元年(西元一○九四年)、五十九歲的時候,貶謫惠州(今廣東惠陽),而佛印則還在江浙,二人相隔千里。古代沒有郵政業務,想要給遠在外地的朋友寫封信,只能託人順路帶去。所以佛印一直在為無法和蘇軾聯絡而發愁。
一位叫卓契順的道人得知佛印的苦惱後,很為這一僧一俗的真摯友誼而感動。於是拍拍胸脯,對佛印說:「不就是惠州嘛!又不是天宮。憑著這雙腳,遲早會走到的!我親自走一趟,替你送這封信。」
幾個月後,蘇軾見到了佛印充滿真摯情誼的來信。
佛印在信中先是對蘇軾安慰一番:「我曾經讀過韓愈的〈送李願歸盤谷序〉。李願根本不曾得到皇帝的賞識與重用,尚且能夠安心地遊樂山林以終日,而你蘇東坡既經歷過科舉高中、金榜題名、加官晉爵、出入朝堂的榮耀,也經受過遠放貶官的挫折與落寞。如今,朝中奸佞正是不希望你有朝一日成為宰相,所以才再次將你貶謫到遙遠地惠州。事已至此,你心中還有什麼勘不破、捨不得、放不下的呢?」
緊接著,佛印又兼用佛家與道家的思想來開導蘇軾,顯示他良師更兼諍友的本色──
……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
功名富貴,賤如泥土
「萬劫常住、永無墮落」是佛家修行的最高目標。接著佛印話鋒一轉,說:「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驂鸞駕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人惡趣?」就算成不了佛家的金身正果,也可以落得個道家神仙啊!總之,強於死守官場利祿不放、受人白眼。「驂鸞駕鶴」是道家及古代傳說中仙人的形象,「三島」就是道家傳說中著名的「方丈」、「蓬萊」、「瀛州」三座仙山。佛印是佛門弟子,自然要抑道崇佛,將成佛定為蘇軾的最高奮鬥目標,將成仙定為「最低標準」了。
佛印信中接著說:
昔有問師,佛法在什麼處?師云:「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作甚麼?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佛印這番話說得不溫不火,分析形勢入情入理,對蘇軾有肯定、有批評、有鼓勵、有勸說。蘇軾後來在大家心目中一派榮辱不驚、淡泊自適的瀟灑形象,其中未始沒有佛印這封「慰問信」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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