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濤
三國是個什麼玩意兒
三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階段。前此不曾有過三國,後來更不曾有過三國。
三國並非簡單的三個政權之謂。中國歷史上同時並存三個政權的時代並不罕見,譬如秦滅六國之四國後,中國版圖上有秦、燕、齊三國;南北朝時期,中國版圖上有北周、北齊、陳三國;北宋時期,西夏、遼、宋的並立也為時不短……因此,三個政權並立並不就是「三國」。
那麼,三國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三國,指涉的是三種政權組織模式,以及附著其上的文化、經濟模式。
先看孫吳。孫家立足江東,江東本土素有土著的若干大家族,其中尤其以張、朱、陸、顧四大家族為其翹首。其他如全氏、吳氏、虞氏、賀氏等,也都具有相當的實力。
這些家族實力強大到什麼地步呢?家裡依附人口成千上萬。這些依附人口,從事生產的農奴稱之為「僮僕」,從事軍事作戰的私兵稱之為「部曲」。每家每戶都占據了大片的田地莊園,家裡關上大門就是一個小型市場──史書上叫「閉門為市」。
所以,這些家族不僅占據了東吳的經濟資源,而且還占據了軍事資源──幾乎每個大家族都有著相當數量的私兵。擁有經濟、軍事兩大資源的大家族,就有實力向上層叫板,要求擁有相應的政治地位。
而孫家只不過是個寒門素族。當年孫堅試圖向吳氏小姐(也就是後來的「吳國太」)求婚時,吳家就因為孫堅門第太低而予以拒絕。
所以,說到底,孫家只不過是因其武力被江東各大家族看中,而選為他們的代理人而已。在這樣的情況下,東吳其實是個「宗族聯盟政權」,一切以江東各大家族利益為上。在這個前提下,就不難理解東吳歷來的國策:保持江東割據地位,不積極進取,只消極防禦。
蜀漢的情況明顯不同。蜀漢內部分為三撥勢力,一撥是劉備入川帶進去的老人,代表人物是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等,他們占據了蜀漢政權的核心地位;一撥是劉焉、劉璋時代的益州新貴,他們大多也不是益州本土人士,在蜀漢的地位也舉足輕重,代表人物有法正、李嚴等;第三撥是益州的土著。益州土著豪強不如江東大家族那樣有實力,早在劉焉、劉璋時代就遭到了打擊,劉備時期繼續對他們以打壓為主。
蜀漢以漢朝的正統繼承人自詡,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因此勢要收復中原、光復漢室。在這樣的國策之下,蜀漢就不得不實行高度的集權專制,把政治、軍事權力收歸中央,甚至地方礦產也全由中央壟斷,厲行「名法之治」,打擊異己分子。
唯有如此,才能做到全國上下同心同德,社會高度同質化,從而在最大程度上集中起有限的國力,一次又一次地出祁山、一次又一次地伐中原,給國力雄厚的魏國造成巨大的威脅。
相比起吳、蜀來,曹魏的情況要複雜得多。曹魏內部,既有蜀漢的因素──掌握軍事、政治權力的寒族譙沛集團,又有東吳的成分──壟斷了社會資源和輿論導向的世族汝潁集團,因此統治者就不得不在這兩者之間尋找一個保持平衡的黃金分割點。
曹操時代,行政風格近似蜀漢,厲行名法之治,打擊世家大族。但是到了曹丕時代,深深認識到了皇權與世家合則兩利、離則兩傷,不得不向世家大族示好,九品官人法就是最典型最重要的制度體現。
從這時候開始,曹魏政權逐漸由高度集權的蜀漢型,過渡向宗族聯盟的孫吳型,曹操時期的對外擴張戰略,逐漸演變成維穩保守戰略。但是曹魏本身的特性和複雜的國情,又決定了其不可能是兩者的簡單複合,而必將走出第三條道路來。
所以,誰再說中國古代只有一種政體,就是君主集權專制政體,那只能說明他的無知和武斷。僅僅三國時期,就向我們呈現了三種政治統治的模式。
這才叫「三國」。
由於曹魏國力之強大、疆域之遼闊、人口之眾多、文化之昌明,曹魏所走出的這第三條道路,很大程度上將會是未來整個中國要走的道路。摸著石頭過河,可不慎哉!
但是改變這種三國鼎立局面的機會也並不是沒有。眼下,就有一個重大的契機到來了。
在最近兩年裡持續吃悶虧的劉備,賠了兄弟又折兵的劉備,再也坐不住了。劉備不是光會哭的孬種,歷史已經證明,任何人得罪了劉備都難以有好下場。
之前的寂靜,是因為即將發作。而沉寂兩年的劉備一旦發作,任何人都不能無視他。因為今天的劉備,已經是坐擁天府之國、麾下雄兵數十萬,擁有天才「臥龍」諸葛亮輔佐,擁有三國最豪華武將集團的一代雄主。
曹魏黃初二年(二二一),劉備在成都即位稱帝,國號為「漢」,改元章武。隨後,提重兵出三峽,要吞滅東吳、為愛將關羽報仇!
一場牽動三國的重大戰役,一觸即發。……
被領導玩死的于禁
曹魏黃初二年、蜀漢章武元年(二二一)秋七月,天地肅殺的時節,劉備率領大軍出三峽,征討孫權。
魏國君臣緊張地關注著戰事,猶豫著自己應該有什麼動作。
孫權派使者來了。使者照例帶來一封孫權的措辭極其謙卑的信,重申支持一個魏國的立場,表示願意臣服。使者還帶回來一個超重量級的人物:于禁,當年被關羽水淹七軍以後投降的戰俘于禁。
于禁是曹操時代的「五子良將」之一,一代傳奇名將。于禁用兵,沉毅威重,以軍紀嚴明、所戰必克著稱,在曹操帳下專門負責鎮壓叛軍,有如一柄好用的快刀。
如今,快刀于禁已經鈍了。他與關羽作戰,天時不利而敗,一時貪生而降。于禁在東吳飽受侮辱,有時候常常想,當初被關羽捉住時還不如死了算了。于禁被俘虜,僅僅一年多,當年的一頭青絲,如今鬚髮皓白,形容憔悴。只有心靈已經死去的人,才會這副模樣;于禁的心,早就死了。
現在踏上魏國的故土,看到熟悉的故人,于禁的心忽然又漸漸熱絡起來了。也許新帝即位,會給我這個未亡人以戴罪立功的機會,到時候,我將重返沙場,挽回作為一個軍人的尊嚴和榮譽!
于禁抱著這樣的幻想見到了曹丕,拜倒在地,頻頻叩頭,痛哭流涕。這位年過半百、飽經戰陣的老將,居然在曹丕面前哭得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周圍人都為之動容。
曹丕和顏悅色地扶起于禁:老將軍辛苦了吧?老將軍受委屈啦。來,給老將軍看座!
于禁看著和藹的曹丕,心想一定要肝腦塗地,以報答新帝之恩。
曹丕笑眯眯地對于禁說:老將軍,國家是不會忘記你們老一輩的功勳戰績的!最近國家發生了很多事情,老將軍也要先好好休整一下,保重身體啊!將來國家有事,還要倚重您這樣的老將軍呢!對了,朕的父王去世時沒有見到老將軍,一直引為憾事啊。要不,您現在去高陵掃墓,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于禁欣然領命,趕往鄴城高陵。主公啊,你生了一個好兒子!我于禁就算豁出這把老骨頭,也要保衛曹家的江山!
于禁走後,曹丕趕緊找來心腹:去,找幾個畫匠,星夜趕往高陵,趕在于禁到之前在陵屋的牆壁上畫滿畫!
請問畫什麼畫?
曹丕拈鬚微笑:就畫關羽水淹七軍、龐德視死如歸、于禁貪生怕死屈膝投降的故事。畫得生動一點。
是。
幾天後傳來消息,老將于禁在鄴城惱羞成怒、氣滿胸膛,發病而死。
千年之後,司馬光讀史至此尚且忍不住說:曹丕對於于禁,廢之可也,殺之可也,畫陵屋而辱之,沒有個君王的樣子。
與司馬光同姓的司馬懿,也就這一事件再次深深領教了曹丕的刻薄。為子之臣,不亦難乎?看來以後要繼續戒驕戒躁,韜光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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