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式
《三國演義》的小說家言惹出了麻煩
《魏略》這本書因為沒有受到晉王朝的重視,沒有取得正式史書的地位,所以一直不大為人所知。因此,《魏略》中的那篇文章──記載諸葛亮先去拜望劉備的那一篇──很多人都不知道。《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肯定也不知道,他為了把小說寫得精彩動人,就大肆鋪張,編造了許多無中生有的情節,這一編造,就給後人惹出了不少麻煩。本來是諸葛亮先去拜望劉備,兩人由此相識,後來劉備又接受徐庶等人的推薦,再去邀請諸葛亮出山相助,這個經過合情合理,羅貫中為了表現劉備的誠懇,不僅寫劉備去過草廬三次,而且說三次都是三人(劉關張)同去(以示慎重)。而且誤把在路上遇到的黃承彥(諸葛亮的岳父)認做諸葛亮。這就給讀者造成一個強烈的印象,就是兩位主角原來並不相識。這樣,本來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在發生了誤會之後,就變成了互相矛盾的兩種不同的記載。(《三國志》是說劉備先去見諸葛亮,《魏略》是說諸葛亮先去見劉備)長期糾纏不清,使人糊裡糊塗。
話說到這裡,就需要瞭解一下《三國志》成書的經過。此書的著者陳壽,四川南充人,原在蜀漢做官,入晉後為著作郎。晉滅吳後,他搜集三國時代各種公私史書,編纂而成《三國志》。當時魏國的史書有魚豢的《魏略》與王沈的《魏書》,吳國的史書有韋昭的《吳書》,可供編纂《魏志》、《吳志》作為參考;只有蜀漢無史書,陳壽根據他自己所搜集的史料編纂成為《三國志》中的《蜀志》。在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時候,陳壽才兩歲。所以對劉備、諸葛亮等人的事蹟,他並非親見親聞,只能從史料上進行瞭解。
雖然魚豢的《魏略》沒有列入「正史」,《三國志》一書從唐代起就被列入「正史」,但從史料價值而言,《魏略》顯然高於《三國志》。而且《三國志》是歷代史書中唯一的一部體例不完備的史書,只有紀傳,缺少志、表,而且文字過於簡略,於史實多所疏漏。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命裴松之為之作注,以補缺失。《三國志》全文不過三十多萬字,「裴注」也有三十多萬字,兩者字數差不多(《三國志》為三五○八三三字,「裴注」為三二二六四三字)。讀《三國志》,必須同時讀「裴注」,注文的重要性不僅不在原書之下,有些地方比原書更為重要。《魏略》的作者魚豢是魏國著名的史學家。現代美籍華裔學者唐德剛教授曾經對他做過一個精簡扼要的評價──「孔明去樊城見劉備的故事,是與孔明同時代的歷史學家魚豢在他的名著《魏略》上記載的。魚豢也是中國史學家中第一個對古羅馬帝國(大秦)做忠實報導之人,史實是出奇的準確,所以他不是一位胡亂下筆之人。」(唐德剛〈白崇禧秘史〉一文中語)。
自己在研究中走過一段彎路
在研究「三顧茅廬」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走過了一段彎路。我曾經花費了不少時間,對《三國志》與《魏略》兩書進行了全面的比較。比較的結果,是《魏略》一書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比《三國志》更為可靠。《三國志》最嚴重的缺點就是「於史實多所疏漏」。只看《三國志》,不看「裴注」,固然使人覺得一片茫然,找不到頭緒;就是和「裴注」同讀,有時候也理不清線索,不敢輕易相信。在那一段時間,我寫過不少與人爭論的文章。由於對《三國志》的記載缺少信心,我甚至於不敢引用《三國志》中的語句作為根據。由於堅決相信《魏略》的記載不錯,我甚至對「三顧茅廬」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曾經以〈劉備並未「三顧茅廬」〉為題寫過論文,把這麼大的一個史學難題長期掛在那裡解決不了。
這個疙瘩最後是怎麼解開的?我還是從陳壽治學的態度上來考慮問題。我覺得陳壽的處境雖然不好,但他為人比較正直,治學也還比較嚴謹,不會輕易說假話。面對有關魏國的一些學術成果,例如《魏略》、《九州春秋》等記載,他本應該加以重視,為什麼一字不提,似乎不屑一顧,這樣的態度顯然不很正常。後來通過一些同類的問題逐漸發現了兩種情況。
第一:晉王朝是直接從魏王朝手裡奪取政權的。他們對漢王朝的一些事物並不反感,例如司馬昭對劉禪的「樂不思蜀」一笑置之。但是他們對宣揚魏國政績的事物都不願提及。對於史書,寧肯承認殘缺不全的《三國志》,而不承認比較詳盡的《魏略》。從唐代開始,某些史書被推為正史,某些史書不受重視,晉王朝的推薦起了很大的作用。
第二:西晉統一天下以後,魏、蜀漢、吳三國的官員其實都是前朝「留用人員」,能否得到信任,都很難說。像寫〈陳情表〉的李密和陳壽等人都有「少事偽朝」(年輕時在蜀漢做過官)的身分,言行必須謹慎,以免招禍。所以陳壽對一些魏國史書儘量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史書能否寫好還在其次,首先需要避禍。
西元二二○年以前是東漢時期,東漢末年,軍閥混戰,是個亂世。二二○年,曹丕篡漢,建立魏國,二二一年,劉備建立蜀國,二二九年,孫權建立吳國。也就是說,從二二○年開始,中國進入三國時期,到二八○年為止,司馬氏稱帝的西晉先後滅掉了蜀漢,魏國和吳國,統一了中國。從二二○年到二八○年,這六十年中三國並立,互相攻戰不已,還是個亂世。三國雖是亂世,但是有個特點,就是人才輩出,許許多多的三國故事,就是在這一段時期產生的。西晉統一全國,進入了承平時期,照理說,戰爭應該少些,老百姓的日子應該好過一點。事實上不然,西晉一代,從頭到尾一共只不過三十七年,其中的「八王之亂」就打了近二十年,所謂「八王」,就是八個司馬家的王。司馬昭的大兒子司馬炎登上帝位之後,認為曹家沒有實行封建,沒有對曹氏宗室封王,所以魏國的帝位很快就被司馬家搶奪了。因此在西元二六五年一口氣就封了二十七個王,遍布全國各要地,既有兵權,又有人權與財權,讓諸王護衛王室,以為能夠永久保持晉室天下。他不知道一人專制的皇帝寶座,永遠是野心家爭奪的目標。大封諸王的結果,是使得手握大權的司馬氏各王之間的自相殘殺時間來得更快,規模來得更大,每一次大內戰,都會動員數萬人至數十萬人,一次死傷在十萬人以上的戰役,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諸王為了希望戰勝,常常用重利引誘邊境上的遊牧民族前來幫忙,把他們也拉進這種「皇帝爭奪戰」中間來,造成了「五胡亂華」,使得廣大的中原地區發展為「五胡十六國」的局面,打得千里不見人煙。老百姓的生活比三國時期更為痛苦。
西晉這個短命王朝的大亂只不過才開了一個頭,此後還要大亂三百年,中國從此分裂為南北朝,北朝既要改朝換代,南朝也要改朝換代,南北朝之間還要互相攻戰不已。長期生活在戰亂之中的老百姓不能不回憶起那短暫的三國時代,尤其是那些曾經生活在蜀漢諸葛丞相治理下的老百姓,他們不會忘記,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時代。父老相傳,他們永遠記得劉先主的「三顧茅廬」,他們永遠記得轟轟烈烈的赤壁鏖兵,雖然有過關雲長的大意失荊州,有過劉先主的火燒連營七百里,但是大家永遠敬佩諸葛亮的兩上出師表,一直扶持劉後主;永遠敬佩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都的武侯祠千秋萬代,永在人心。與古今中外許許多多史事比較起來,蜀漢的君臣情誼深厚永不失為最值得稱讚的第一件。正是:
三顧茅廬見真情,
流傳千古自有因,
諸葛兩上出師表,
長使英雄淚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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