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語言藝術而言,《三國演義》的語言簡潔明快,精煉準確,生動流暢。全書用半文半白的語言寫成,庸愚子﹙蔣大器﹚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稱讚它「文不甚深,言不甚俗」,既不像正史那樣「理微義奧」,「不通乎眾人」,又不像《三國志平話》之類講史那樣「言辭鄙謬,又失之於野」,而是雅俗共賞,「人人得而知之」。這種「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語言風格,歷來為人稱道。
過去,有的文學史著作認為《三國演義》的這種語言風格不如《水滸傳》、《紅樓夢》全用白話那樣通俗,那樣富於表現力。這種意見自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羅貫中採用這種半文半白的語言,並非著意好古,而是有內在原因的。
首先,因為羅貫中寫的是距他一千多年前的歷史題材,而書中人物又多是統治階級的上、中層人士,為了給讀者造成一種歷史感,並且吻合人物的身份,他採用這種與當時的口語有一定差距的語言風格確實是有道理的。
其次,由於《三國演義》引用了不少歷史文獻,包括漢末三國時期的詔、策、令、問對、書表等,都是文言材料,如果作品的敘事語言和對話語言都用白話,這兩種語言成分生硬湊在一起,就會顯得很不諧調﹔而使用半文半白的語言,則可以使全書的敘事語言、對話語言與引用的古代文獻容易銜接,融為一體。例如,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決策》,寫劉備見到諸葛亮後,諸葛亮向劉備分析天下大勢和劉備應當採取的戰略方針:
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開備愚魯而賜教。」孔明笑曰:「願聞將軍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並起……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為將軍謀者也。惟將軍圖之。」……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
從「自董卓造逆以來」……「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這一大段分析,即歷史上有名的「隆中對」,錄自《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屬於歷史文獻。但在小說中,它與作者的敘事語言、人物的對話語言很自然地銜接在一起,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由此可見,羅貫中使用半文半白的語言,既是合理的,也是成功的。從作品的實際來看,這種半文半白的語言的表現力是很強的。
寫人,擅長運用白描手法,以簡練的語言,把人物的神態舉止寫得鮮明而生動。寫人物的外貌,則抓住其主要特徵,往往三言兩語,就使人物神情畢肖,活脫如見。如寫張飛:「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第一回﹚僅僅二十個字,「莽張飛」的威猛形象便矗立在讀者面前。寫人物的語言行動,則緊扣特定的環境,寫出其性格特色。
如第一百四回寫諸葛亮臨終前最後一次巡視軍營: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
這裡「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寥寥十個字,融入了這位生命垂危的蓋世英雄多少複雜的情思!而那一聲「長嘆」,又把他為國盡忠的高度責任感和壯志難酬的悲憤表現得淋漓盡致。
敘事,善於抓住事件的關鍵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以簡約明快的語言,把事件寫得靈動多變,極富吸引力。如第五回寫關羽溫酒斬華雄:
言未畢,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將願往斬華雄頭,獻於帳下!」眾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聲如巨鐘,立於帳前。﹙袁﹚紹問何人。公孫瓚曰:「此劉玄德之弟關羽也。」紹問現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責之未遲。」袁紹曰:「使一弓手出戰,必被華雄所笑。」操曰:「此人儀表不俗,華雄安知他是弓手﹖」關公曰:「如不勝,請斬某頭。」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公飲了上馬。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雲長提華雄之頭,擲於地上。其酒尚溫。
短短三百餘字,虛實結合,正反映襯,並通過一杯酒以小見大,把關羽斬華雄這一情節寫得跳盪激越,把關羽的自尊、自信、神勇表現得光彩照人,而袁紹的囿於禮俗、袁術的輕狂驕橫、曹操的慧眼識人,也都如在目前。真是以少勝多的絕妙篇章!
這種半文半白的語言,固然以淺近文言為主,但也時有變化。比如張飛的語言,就較多白話成分和市井色彩。像第十六回寫張飛搶了呂布部將買的三百匹好馬,呂布怒而率兵攻打小沛,二人有這樣幾句對話:
張飛挺槍出馬曰:「是我奪了你好馬!你今待怎麼﹖」布罵曰:「環眼賊!你累次眇視我!」飛曰:「我奪你馬你便惱,你奪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說了!」
張飛的兩句話,均為通俗的口語,直率天真,恰好表現了人物的性格。讀者看了,不禁會發出會心的微笑。
(本文選自《三國漫談》一書,將由遠流集結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