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守中
晉武帝司馬炎輕鬆的削平了兩個王國,重建了大帝國,但是他卻面臨一個全新的問題,問題是在幾十年中逐漸積累起來的,而在他的朝中達到了一觸即發的階段。
這就是新移民的問題,這些移民大多數來自長城以北,我們現在要回顧問題的由來與發展。
漢末天下大亂,中原遭受極大摧殘。繁華的長安和洛陽都成了死城,人煙稠密的河淮平原成為荒原。曹操說這一帶,「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宋書•志第十一》)他初定中原之後,就把長城外歸順的部落逐步移入中原,這些新移民還保留著部落組織,但是部落首領的權力已經被剝奪,全部落從上到下都受到郡縣長官的監控。新移民受當地人僱傭,彌補了勞力的不足。
新移民不僅補充了中原的勞力,他們還補充了各集團的兵力。
董卓的部隊裡有很多氐族和羌族軍人,這是一支最早大規模吸收游牧民族的部隊。東漢後期在氐羌地區多次發生動亂,以致通西域的道路斷絕,這我們已經談過了。動亂初起時,民族之間的對立是十分明顯的,一方是部落武裝聯盟;另一方是中原軍隊。後來軍隊吸收了不少部落武裝,而部落聯盟又吸收了不少漢族民眾,一些漢人還成為他們的首領。於是民族界限就變得模糊了,動亂也就漸漸平息。涼州部隊的成分變為以氐羌族為骨幹。
董卓率領這支部隊進入中原,當地的軍隊無法與之抗衡。所以女詩人蔡文姬說:「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後漢書•列女傳》)。
三國鼎立之後,這支涼州兵馬分為兩部,分別效忠於曹魏和蜀漢。劉備的西北部隊就以羌族軍人為主,部隊統帥馬超的祖母也是羌族。所以江統說:「漢末之亂,關中殘滅。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場之戎,一彼一此。」(《通典•邊防典》)
羌族士兵的家屬自然也隨軍進入關中。到了公元四世紀初,關中人口中氐羌約佔一半。
呼韓邪單于曾經建議由他來接管長城,這個建議被拒絕了。但是兩百多年後,游牧部落不僅接管了長城,還接管了好幾處邊郡。這些部落的首領又都接受了朝廷的封號。例如烏桓王蹋頓就接管了右北平和遼西兩郡。
公元二○七年(東漢建安十二年),曹操率大軍北征烏桓,斬蹋頓,屠柳城。把投降的烏桓騎兵編入自己的部隊和投入中原戰場,「由是三郡烏丸(即烏桓)為天下名騎。」(《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
烏桓騎兵固然驍勇,但是如何控制他們卻成了難題。曹操把這支隊伍調入中原之後,立即把他們的家屬和所在部落強行遷入內地置於郡縣監控之下,於是這些家屬就成了曹操手裡的人質。
這支部隊後來駐防漢中,他們的家屬都在晉陽。公元二一七年(東漢建安二十二年),烏桓王魯昔思念他的妻子。他決定冒險偷偷的前往晉陽,把妻子接往駐地。隨同他前去的有五百騎兵,他們一路潛行,順利抵達晉陽附近。魯昔把騎兵都留在城外接應,自己單騎潛入城內接出妻子,兩人共騎一馬馳向他的隊伍。
他不知道這一切行動都受到了嚴密監視。晉陽長官立刻召來鮮卑射手前去追趕。大概魯昔把部隊隱蔽得離城過遠,他帶著妻子又極大的降低了行進速度,結果他們被追及,夫妻雙雙慘死在亂箭之下。
我們從這一悲劇中可以看到新移民受到的嚴厲監控。可以看到其中的潛伏危機。
晉朝初立,這個問題開始引起普遍關注。史載:「漢魏以來,羌、胡、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內諸郡,其後數因憤恨殺害長吏,漸為民患。」(《資治通鑑•晉紀三》)
晉軍平吳的那年,一名官員郭欽建議說:「魏朝初年的時候,人口很少。結果西北諸郡都成了部落的天下,連京畿也充滿部落移民。現在他們雖然服從朝廷,萬一發生事變,胡騎由平陽、上黨出動,三日之內就可以到達孟津,席捲北地、太原、馮翔諸郡。我們現在應該借平吳之威,把這些部落民眾遷回長城之外,以圖長治久安。」
這是鼓吹驅趕新移民的開始。不過朝廷否定了這個建議,新移民不但沒有被驅趕,反而越來越多。
公元二八四年(西晉太康五年),匈奴三萬人內遷西河。
公元二八六年(西晉太康七年),匈奴十餘萬人內遷雍州。
公元二八七年(西晉太康八年),匈奴一萬多人內遷。
公元二八九年(西晉太康十年),奚軻部十萬人內遷。
這些新移民都是得到朝廷批准之後才入境的,他們不是非法移民。
這些新移民都是受到內地民眾歡迎的。因為朝廷頒布了一項新政策。
中原經過了長期戰亂,人口大幅度減少了。東漢後期人口五千六百多萬,而晉初只有一千六百多萬。地廣人稀,百業凋零。
曹操在大亂之後恢復了秩序,但是舊日大莊園不存在了,農民多在政府或軍隊組織的莊園裡耕作,收穫雙方分成。這種莊園也稱為屯田,是漢代的軍事化、半軍事化耕作組織。這個辦法穩定了社會,保證了政府和軍隊的收入,但是經營粗放,效率很低。原來每畝可收十多斛或幾十斛糧食的耕地在這時只能收幾斛。
晉武帝看到了這個弊病,他盡廢屯田,把耕地分給農戶。因為土地很多,他還規定:每戶不論佔地多少,一律按一百畝定額徵稅。所以農戶都盡可能多佔地,那怕次等土地也願意佔用。他們更歡迎新移民來幫工務農,因為更多的收成全歸自己,於是社會很快繁榮富足起來了。巨商豪門的奢華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石崇、何曾是他們的代表人物,至今仍然可以作為奢華的代詞。
然而在另一方面,危機也在加深。
公元二九六年(西晉元康六年),北地郡的羌族和盧水胡暴動,接著秦雍兩州的氐羌各部落也紛紛造反。
晉武帝在動亂之初向一些士人詢問:「為什麼這些新移民不斷出亂子?」
阮種回答說:「陛下,我們有一匹野性未去的烈馬,它只套上了極為單薄的轡頭,又受到不斷鞭打,這還能有別的結果嗎?」
這場動亂歷時四年,然後才慢慢平息。
公元二九九年(西晉元康九年),江統仔細的研究了這場動亂和新移民問題,他寫了一篇〈徙戎論〉。提出解決危機的唯一辦法是:「把新移民盡快遷出長城以外,用長城和要塞把他們永遠與中原隔離。」
這篇議論常常被後人稱道,認為他確有遠見卓識,並且惋惜朝廷未能採納這個意見,以致後來的局勢無法收拾。
江統的建議是難以全面實施的,但是他的這種思維方式卻廣為流傳,「徙戎」因而得到了局部試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