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伯俊
歷史上的劉備,作為與曹操、孫權鼎足而立的天下英傑,蜀漢政權的開國之君,既有「明君」之譽,又有「梟雄」之稱。
劉作為「明君」,劉備一生作為,基本符合古人對「明君」的最重要的兩點期待:一是仁德愛民,有濟世情懷;二是尊賢禮士,有知人之明。史書對這兩方面都記載頗多。
就「仁德愛民」而言,劉備大半生顛沛奔走,屢遭挫敗,施仁政於民的機會並不多;但他深知「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重視以寬仁厚德待人,與那些殘民以逞、暴虐嗜殺的軍閥判然有別,因此而爭取到了人心。《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記劉備領平原相時,郡民劉平不服,派刺客去刺殺他,「客不忍刺,語之而去(《華陽國志•劉先主志》作「客服其德,告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裴注引王沈《魏書》補充道:「是時人民饑饉,屯聚鈔暴。備外禦寇難,內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因此「眾多歸焉」。在他於荊州依附劉表期間,「荊州豪傑歸先主者日益多」。建安十三年(二○八)秋,曹操南征荊州,劉琮不戰而降,諸葛亮建議他攻劉琮而奪荊州,他卻答道:「吾不忍也。」當他由樊城向南撤退時,「(劉)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先主。比到當陽,眾十餘萬,輜重數千輛,日行十餘里」。有人勸他?開百姓,速行保江陵,他卻斷然拒絕:「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在此安危之際,哪怕有生命危險也不願?棄百姓,在歷代開國君主中實不多見。裴注特引東晉史學家習鑿齒評論曰:「先主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偪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觀其所以結物情者,豈徒投醪撫寒含蓼問疾而已哉!其終濟大業,不亦宜乎!」《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七亦引此語,可見劉備之仁德有道,已得到歷代史家的普遍承認。
就「尊賢禮士」而言,劉備的表現尤為突出。建安十二年(二○七),時為左將軍領豫州牧、年已四十七歲、被視為天下大英雄的他,滿懷誠意,三顧茅廬,恭請年僅二十七歲、無名無位、尚未建立任何功業的諸葛亮出山輔佐,留下千古美談。隆中對策時,諸葛亮稱讚他「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並非虛言。建安十九年(二一四)奪取益州之後,對於荊州舊部和益州新附,他兼容並包,唯才是舉,「皆處之顯任,盡其器能。有志之士,無不競勸。」其中益州名士黃權曾堅決勸阻劉璋迎劉備入蜀,劉備攻取益州時又堅守廣漢,直到劉璋投降後方才歸順。劉備卻不計前嫌,任命黃權為偏將軍,信任有加;劉備稱漢中王,兼領益州牧,以黃權為治中從事;劉備稱帝後,親率大軍伐吳,又以黃權為鎮北將軍,督江北諸軍以防魏。劉備在夷陵慘敗後,黃權無法退還蜀中,只得率兵降魏;蜀漢主管官員為此要逮捕黃權的妻子,劉備卻說:「孤負黃權,權不負孤也。」照樣優待黃權的妻子。對此,裴松之注《三國志•蜀書•黃權傳》時由衷稱讚道:「漢武用虛罔之言,滅李陵之家,劉主拒憲司所執,宥黃權之室,二主得失懸邈遠矣。《詩》云『樂只君子,保艾爾後』,其劉主之謂也。」特別是他臨終之時,託孤於諸葛亮,慨然囑咐道:「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後人對此或有猜疑乃至誅心之論,但縱觀數千年封建社會史,有幾個皇帝願意或者敢於像劉備那樣託孤?當然,劉備並非鼓勵諸葛亮取其子而代之,而是希望諸葛亮盡力輔之,但如此氣度胸襟,仍罕有其匹。還是陳壽在〈先主傳〉末的評價比較公允:「及其舉國托孤於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
作為「梟雄」,史書記載也不少。所謂「梟雄」,意思是「驍悍雄傑的人物」。劉備出身於早已敗落的遠支皇族之後,家境清寒,既沒有曹操、袁紹那樣顯赫的家庭背景(曹操作為「贅閹遺醜」,雖然家庭名聲不及袁紹光彩,但其父曹嵩官至太尉,家資巨富,曹操也因此很早便進入仕途),也沒有孫權那樣繼承自父兄的大片地盤,幾乎是白手起家,要想在天下大亂,群雄並立之時開創江山,沒有幾分驍悍之氣是根本行不通的。事實上,「梟雄」恰恰是劉備的一大特色,成為當時許多人對他的定評。
例如:建安十三年(二○八),劉表剛去世,魯肅建議孫權與劉備聯合抗曹,便稱劉備為「天下梟雄」。建安十四年(二○九),當劉備至京城見孫權時,周瑜曾上書孫權,亦稱劉備為「梟雄」,主張將其扣留於吳。次年,周瑜卒,臨終前上書孫權,又稱「劉備寄寓,有似養虎」。這種驍悍之氣,主要表現有四:
一是冒險精神。 劉備從登上政治舞台之初,便經常親冒矢石,不避艱險。早年兵少力微,動輒「力戰有功」,「數有戰功」,固屬必然;赤壁之戰,「身在行間,寢不脫介,戮力破魏」,也不奇怪。及至建安二十四年(二一九)爭奪漢中之役,他已五十九歲,手下兵多將廣,但在「矢下如雨」之際,仍奮勇向前(見《三國志•蜀書•法正傳》注),便可見其冒險精神,至老彌篤了。
二是機變權略。建安元年(一九六),兵敗投奔他的呂布趁他與袁術相攻之機,襲取徐州,他失去立足之地,只得向呂布求和,屯駐小沛,可謂能屈能伸。建安三年(一九八),呂布被擒殺後,隨曹操至許都,可謂暫棲虎穴。建安四年(一九九),與曹操對食論英雄,借雷霆之威掩飾震驚之情,可謂隨機應變。隨後以截擊袁術為名,離開許都,從此擺脫曹操控制,可謂見機而作。凡此,均可見其機變權略。
三是堅忍不拔。在漢末逐鹿天下的群雄中,劉備屢遭挫敗,有時甚至敗得很慘;但他從不灰心喪氣,而是敗而不餒,折而不撓。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使他每每轉危為安,終於在諸葛亮的輔佐下,成為三分鼎立中的一方。
四是某種程度的霸道。最典型的是殺張裕之事。張裕原為劉璋從事,劉備入蜀與劉璋相會時,與張裕互相嘲弄,張裕因劉備無鬚,戲稱其為「潞涿君」(偕「露啄君」之音)。劉備因其不遜,積怒在心。後因張裕私下對人說:「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後,寅卯之間當失之。」這確是大為犯忌之言,劉備乃以「漏言」之罪,下令誅之。諸葛亮上表詢問為何要將張裕處死,劉備答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儘管這種霸道行徑不多,但足以使人看到,劉備畢竟不可能避免封建君主固有的專制性。
縱觀歷史,那些在亂世中崛起的、真正有所作為的開國之君,差不多都有幾分驍悍之氣。從漢高祖劉邦到唐太宗李世民,從宋太祖趙匡胤到明太祖朱元璋,均可稱為梟雄。而在封建時代,梟雄與明君並非截然對立,而往往是同一君主的不同側面。從公認的明君唐太宗身上,我們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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