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澤雄
曹操的猜忌無人能及、其寬宏世無其儔、其殘暴可比禽獸,其誠摯又能令人嘆息彌襟。他的肌膚紋理上,既有豹子的斑斕,梅花鹿的絢麗,又有著雄鷹的單純,兔子的素白……貿然揣測,必遭盲人摸象之譏。
我發現,不管記述者對曹操持何種立場,他們都無法迴避一個表情:曹操在笑,曹操始終在笑。聯想到中國古代史官通常並不特別留意傳主的表情,在那些常常被精簡到極處的文字中,我們總是很少看到生動鮮活的面孔,人們在記載曹操時不約而同地強調他的笑,便大大值得深究了。
記得幼時看曲波先生《林海雪原》,知道威虎山上「八大金剛」有一個共同的體會:「不怕座山雕哭,就怕座山雕笑。」理由是座山雕的笑,意思淺顯,匹似殺人席上的「擲杯為號」,它只表達一個信號:我要殺人了。相形之下,曹操的笑則要詭譎得多,豐富得多,其含義常常是不可忖度的。
在挫敗中笑傲振作
袁紹覓得一塊充滿危險象徵的玉印,有次在和曹操同席的時候,他偷偷撞了下曹操肘部,裝出非常體己的樣子,向曹操出示了這塊寶貝。據說,曹操對袁紹正式生出厭惡之心,即始於對這塊玉印的一瞥之中。但當時袁紹眼中的曹操,依舊是一副呵呵的笑容。——這一次笑與其說有幾分座山雕的樣子,倒不如說更接近劉備的表情:充滿韜誨,隱機待發。後來曹操拒絕袁紹另立新帝的提議時,曾笑得更歡,語氣裡竟似還有小娘子與情郎打情罵俏的架勢,「我才不聽你呢!」回營後立馬抹去笑容,正式將剿除袁紹列入議事日程。
最具曹操特色的笑,總是發生在吃敗仗之後。曹操這時的笑,幾乎也是最公式化的,亦即它不以吃敗仗的程度而改變,不管是「誤中匹夫之計」型的小失利,還是如赤壁之戰那樣全面潰決型的大慘敗,他總能顏色不改,笑容依舊。瞧不慣曹操的人盡可以將這類笑看成奸雄本性的大暴露,事實卻是:正是這種敢於笑傲挫折的神情,使曹操能夠從每一次失敗中迅速站起,有時甚至還能運用非凡的清醒和堅韌,將適才的失敗迅速轉化為反戈一擊的大好機緣,以至從結果上看,本非得已的失敗竟具有欲擒故縱的奇效。於是,幾乎就在「今日幾為小賊所困」的同時,曹操取得了更大的勝利。——顯然,僅僅為了端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僅僅為了打腫臉充胖子,是不可能收到如此現實效果的。
曹操之「怒」難以逆料
誠然,曹操也不盡是整天笑呵呵的,此人性格的複雜多變,也在表情、脾性的多變上得到體現。我們且勻出筆墨,再看看曹操的「動怒」如何?
曹操闔家老小被陶謙部將張闓殺害後,急欲報仇血恨的他完全置夫子「不遷怒」的遺教於度外,竟然像後來性喜「屠城」的蒙古軍那樣,對徐州人民大開殺戒。雖不至於殺得雞犬不剩,但參照荀彧「前討徐州,威罰實行,其子弟念父兄之恥,必人自為守,無降心」的說法,則曹操此番「所過多所殘戮」的暴行,仍屬禽獸不如。
曹操有一度顯得非常迷亂,動輒大怒,弄得手下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當時正逢曹操在張繡手下吃了敗仗,人們便想當然地將這份情緒反常,歸之於戰場失利。曹操雖然平時總是一副開明的樣子,真動起怒來,手下還是一個個躲得遠遠,無人敢問的,只除了荀彧。
「不可能」,荀彧對試圖讓他打探消息的鍾繇說:「以主公之聰明,必不會為既往之事所左右,肯定別有隱情。我這就去問問。」
曹操見了荀彧,便將剛收到的袁紹來信遞給他。原來,這是一封措辭惡毒的信,字裡行間還撲閃出幾絲陰寒的殺伐之氣。人們也許要問,以曹操之「聰明」,他並非第一次受到侮辱,更非第一次受到「朋友」的侮辱,當年老友張邈突然翻臉勾結陳宮、呂布,一舉端掉曹操大半基業,曹操仍顯得從容不迫,何以曹操當時不怒,偏偏此時暴怒非常呢?理由不難找尋:袁紹太強大了,以雙方實力對比,曹、袁對抗匹似羽量級拳王與重量級拳王的爭鬥,曹操無需亮開架勢即已先落下風。曹操顯然是在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發愁。雖然後來的官渡之戰乃是曹操這輩子打得最漂亮的一仗,但仔細玩味曹操此前此後的種種言行就會發現,曹操似乎始終沒有抱過必勝的信念。「僥倖取勝」,這正是曹操的自我評價。
反過來我們也就能理解,曹操之所以不為張邈輩動怒,實係內心一股不屑之情使然。
暴怒的曹操,與笑呵呵的曹操,究竟哪個更真實呢?我們還是像和麵粉一樣,把兩者結合起來吧。正如平淡與乏味乃是絕大多數凡夫俗女的生命本性一樣,矛盾,最為尖銳、最難調和的矛盾,也正是曹操的特徵。曹操最讓人稱奇之處在於,無論體現其本性中的陰暗面還是光明面,他似乎都能做得簡淨洗練,不露斧鑿之痕。
(本文摘錄自《三國英雄基因》一書)
最新更新日期:200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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