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澤雄
陳壽曾用這樣兩句話概括關羽和張飛:「羽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死於部下之手的張飛,固與「不恤小人」有關,而雲長末路,則恰好說明了他對士卒百姓的所謂「善待」,還遠欠火候。呂蒙入荊州後,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施行了一系列安撫政策,不僅對百姓秋毫無犯,還主動遺衣贈藥,儼然一派子弟兵的架勢。《三國志•吳書•呂蒙傳》裡竟還用「道不拾遺」,來說明荊州城內的治安狀況。嗚呼,關羽在荊州多年的勞績,彈指間即被呂蒙一筆勾銷,民心所向,已使關羽突然間無家可歸。與此同時,被關羽俘虜的曹操大將于禁,也被呂蒙救出大牢;關羽府藏財寶,呂蒙纖芥未動,靜待主上孫權前來驗收。
關羽除了派人不斷向呂蒙打聽城內動靜外(呂蒙客客氣氣地有問必答,厚待來使),脾氣好得竟壓根沒想過再去把荊州搶回來。他向麥城走去了,不知怎地,這位不可一世的神武將軍變得極端意氣蕭索,他在城頭插上一面白旗,暗地解散了軍隊,只帶著十幾號人,個個衣衫破敗,向著孫權已預先設下埋伏的地點宿命地走去。讓一個坐鎮一州、威震四方的成名大將被迫解散兵士,必然有其隱情。由於關羽士卒的家屬都在荊州,他們了解到的情況已使自己無法再有任何鬥志:家屬們在呂蒙統治下所享受待遇之好,竟大大超過平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就是當時已病體支離的呂蒙,在走向大限前給同樣末日臨頭的關羽上的最後一課。
性格即命運,極端兀傲與極端頹唐,本只在旋踵之間。關羽的失敗,原與「大意」無關,實在乃是個性使然。
被英雄模式綑綁
最使關羽顏面無光的是:曹操突然間已沒有取關羽人頭的興致了,當關羽因荊州失守而被迫放棄圍攻樊城,急速撤退的時候,曹操的信使鞭著快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曹仁面前,嚴禁曹仁從後掩殺。也許,這是曹操的外交手段,他故意要讓孫權立此一功,以使吳蜀交惡,瓦解吳蜀聯盟。有識者認為,在徐晃當初打破關羽「露重飛難進」的重重營壘之後,曹操縱不假手呂蒙,也能擊敗關羽。當然我們也不排除曹操對關羽確實心存厚愛,不忍心在他困敗時背後放出飛刀。
孫權殺了關羽之後,立即將關羽首級送給曹操,曹操毫不猶豫地下令:以諸侯的規格,厚葬關羽。兩人都是做給劉備看的,孫權想顯示殺關羽完全是曹操的主張,曹操的回答是「不」。
曹操成了最大的贏家,因為劉備把帳算到了孫權頭上。西蜀成了最大的輸家,因為急於替兄弟復仇的劉備,在接下來的吳蜀夷陵之戰中,遭到了更加慘重的失敗。結果,孫權笑到了最後。這一切,皆緣自關羽將星的驟然殞落。
與《三國演義》中那個忠勇雙全、有情有義的美髯公相比,我這裡描畫的關羽,毋寧是讓人掃興的。對此我深感抱歉,何況我也同時認識到,試圖看清關羽其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是關羽的性格有多麼複雜,而是他的頭頂上繚繞著民間歷千百年而不衰的裊裊香火,遂使他永遠裹著一件迷霧的大氅。神化是歪曲的前奏,敬畏是誤解的始基,不同的人往往會因不同的目的,或高明或拙劣地為關羽人為添上種種細節,時格勢禁之後,就會使梳理不勝其煩。
就以民間「關羽斬貂蟬」為例,由於我們根本不清楚三國時期是否真有貂蟬其人(從陳壽《三國志》及裴松之注引中,我們既找不到一根貂毛,也覓不到一尾蟬翼),這事便不知因何而起了。就假設有貂蟬其人,就假設關羽和貂蟬還有緣相會,當然時間在白門樓縊殺呂布之後,我仍然不清楚關羽憑什麼要斬殺這樣一個有大功於漢家天下的絕色女子,這又能給我們的英雄增添多少豪邁呢?
中國古代的民間思維方式,確實常會攙雜些非常混帳的觀念,對此我們只能置之不理。
關羽的幸運在於他被成功地歸結為某種英雄典型,關羽之使今人感到乏味,亦正在於他遭到該種英雄模式的捆綁。人們一面讚美他,歌頌他,供奉他,一面卻又渾然不覺地使他陷入單調和程式化之中。他成了民間樸素英雄心理的犧牲品。
(本文摘錄自《三國英雄基因》一書)
最新更新日期:2005.05.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