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華勝
古代中國向來以上國自居,對異邦前來表示友好,多以「藩屬」、「朝貢」視之,鮮少派員交涉,自然也就少有外交家了。不過三國群雄割據,各有其獨立的政權,想要屹立不搖,唯有善用合縱連橫,於是誕生了一批優秀的外交家。
平心而論,中國古代與世界的交往並不多,所以也沒誕生過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外交家。下西洋的鄭和只能算是「宣化使」,夠不上稱「外交家」。而中國人只有在分裂的時代,需要合縱連橫之際,才會重視外交。
三國群雄們的關係是,時而朋友,時而敵人,既無永遠的朋友,也無永遠的敵人。於是,一群頗具外交智慧的士大夫穿梭其間,演義著分分合合的故事,表現倒也出色。
曹操與孫、劉兩家交際不多,因為在曹操看來,他「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然是中原正統的一方,而孫、劉屬於不聽命令的諸侯,犯不著降低身分去與他們談外交。所以,曹魏派出去的使者,大多趾高氣昂,算不上有外交智慧。而且,這些趾高氣昂的使者,往往還要栽在人家手裡。黃初二年(西元二二一年),曹魏差邢貞去向孫權頒佈任命,拜孫權為吳王。這位使者高傲得不得了,眼睛長在頭頂上,車駕進入城門,也不下來與孫吳群臣招呼。孫吳的老臣張昭見狀,忍不住教訓他說︰「夫禮無不敬,故法無不行。尊使妄自尊大,難道以為江南寡弱沒有方寸之刃麼?」話一出口,那位上使就害怕了,聽說人家要動刀子,嚇得屁滾尿流地滾下車來。
三國時代的優秀外交家還出在吳、蜀兩國——雖然兩國聯盟,往來頻繁,特別是劉備伐吳失敗,兩國重修舊好後,在漫長的四十多年中,孫吳西線無戰事,蜀漢東境亦安定,人民不受兵革之擾。然而兩國官員往來時,也未嘗不鬥鬥口舌,互逞機鋒。
首先,孫權這個人比較喜歡開玩笑,《蜀志》說他「性既滑稽,嘲啁無方」。他曾在宴會群臣時,叫人牽來一頭驢,寫上「諸葛瑾」三字,嘲諷諸葛瑾一臉驢相。這樣愛開自己僚屬玩笑的君王,對盟國使者自然也不例外。一次,費禕出使吳國,孫權雖設隆重的國宴招待,卻在事前指使群臣:當費禕入場時,大家只管坐在位子上吃,不必起身迎接,看他怎麼辦。結果費禕來時,孫權做為一國之主,自然很有禮貌地趨前相迎,而東吳群臣得了命令,卻只顧自己低頭猛吃,這場景太令人尷尬了!但費禕不愧是位老練的外交家,見狀不慌不忙地笑著說︰「鳳凰來翔,騏驥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把自己比作鳳凰,把孫權比作騏驥,卻把伏食如故的東吳群臣比作驢騾,實際上也是間接地批評了孫權,真是恰到好處。
諸葛瑾的兒子諸葛恪自幼以機鋒見長,著名的「諸葛瑾之驢」故事,其主角就是他。此刻他自然不甘被費禕貶為「驢騾」,便反唇相譏道︰「爰植梧桐,以待鳳凰。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射,使還故鄉。」雖說急智可嘉,然而反擊太過,鋒芒太露,語調太不客氣。畢竟是同盟國的使者,怎好為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就要將人「彈射」,叫人滾回去呢?這中間就顯出諸葛恪缺乏身為外交家的氣度了;而他鋒芒太露的性格,也招來日後的殺身之禍。
做一個外交家,是不能氣急敗壞的。
還有一次,蜀益州太守張裔因蜀漢南中少數民族叛亂,被叛軍擒送到東吳。他在吳數年,孫權一直不知,直到諸葛亮派另一個有名的外交大臣鄧芝出使東吳,才奏請孫權將張裔放回蜀漢。給張裔送行的酒會上,孫權剛一見張裔的面就跟他開起玩笑來︰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馬相如,貴土風俗何以乃爾乎?」
「愚以為卓氏之寡女,猶賢於買臣之妻。」張裔不卑不亢地答道。
孫權用蜀人卓文君跟司馬相如私奔的故事(私奔,在當時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嘲笑張裔流落東吳,而張裔則用吳人朱買臣之妻嫌貧愛富的故事,嘲諷吳人的不賢,弄得孫權很有些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味道。
另一個故事是《三國演義》也收錄的:吳使張溫來蜀,張溫自詡為飽學之士,很不把蜀漢群臣放在眼裡,諸葛亮便召來博學的秦宓與他鬥法。這張溫的問題也真夠怪的︰「天有頭乎?」秦宓卻沒有被難倒,答說:「有的。」張溫追問在哪裡,秦宓因為是西蜀人,自然要崇西,就說︰「在西方。」張溫追問其根據,秦宓說︰「《詩經》上不是有﹃乃眷西顧﹄這句話嗎?由此證明天的頭在西方。」後來,張溫又提出一個怪問題來︰「天有姓乎?」秦宓仍舊回答「有的」,張溫追問,秦宓說得更肯定了︰「天子姓劉,天自然也姓劉!」就這樣,張溫問一句,秦宓答一句,「答問如響,應聲而出」,使張溫大大地折服,同時也使蜀漢佔盡風光。
當然也不是每回都叫蜀漢的臣子佔了上風的。蜀使張奉出使東吳,吳臣薛綜即席拆字勸酒,拆蜀字云︰「有犬為獨,無犬為蜀。橫目苟身,蟲入其腹。」可謂猥瑣。而拆自家的吳字就漂亮得多了︰「無口為天,有口為吳。君臨萬邦,天子之都。」可以說是為東吳扳回一分。
古人以逞機鋒為能,盡顯語言才華,但我以為,外交如私交,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固然無不可,但總的原則還是須待人以誠,畢竟有辯才未必就是好的外交家。
(本文摘錄自《三國奇談》一書,實學社出版,遠流發行)
最新更新日期:2004.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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