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華勝
歷史上有許多人想做皇帝,但也有不少皇帝想遞辭呈,如唐中宗、唐睿宗、清德宗(光緒皇帝)。被司馬氏拱出來當傀儡的高貴鄉公曹髦,縱使有乃祖曹操之風,但此一時、彼一時,早已無法挽回逆勢,最後只得成為政爭下的犧牲品。
如果皇帝可以辭職,曹髦一定會馬上遞出辭呈;他當皇帝的時候,曹魏的江山實際已旁落到司馬氏的手裡了。朝廷剛剛把魏明帝親自選定的接班人、二十二歲的齊王曹芳廢掉——因為魏明帝自己沒有兒子,所以他只能「選」接班人——同樣,被廢的曹芳也不可能有合法的繼承人,於是,在司馬師的主持下,他們選定了曹髦。
這對曹髦來說,可以用一句老話形容︰是禍不是福,是禍逃不掉。
在被人確定為「真龍天子」之前,魏國開國皇帝曹丕的這位孫子的爵位是「高貴鄉公」。按魏制,封王之庶子為「鄉公」,嗣王之庶子為「亭侯」,嗣公之庶子為「亭伯」,所以曹髦是魏宗室世系中,庶子行列裡爵位最高的王子之一。他的封地在郯縣,即今天的山東郯城縣,當時屬東海郡。
曹髦是真的不打算做皇帝的。當公卿大臣把他迎到洛陽時,他堅持不住在皇宮前殿,而撿了個西廂棲身。此外,給他準備的皇帝車駕,他也不坐,寧可安步當車;群臣迎拜他於西掖門南,他堅持要答禮。隨從告訴他哪有皇帝拜大臣的道理,他卻說︰「吾人臣也。」總之,他知道現在這個皇帝不好當,也沒當頭。
然而一切都由不得他,他終究被強按在龍椅上,做了自己極不情願做的「皇帝」。
之後,他倒是盡心盡職地治理國家:派官員到全國各地觀察風俗、慰勞百姓、平反冤獄錯案。不過這些在欲將江山改姓司馬的司馬氏眼中看來,卻是個「大麻煩」,因為他們不想有聰明能幹的皇帝來礙事。
曹髦也知道自己絕非司馬氏的對手,然而歷史卻沒允許這位皇帝辭職,所以,他的悲劇只能就此展開。
如果曹髦能夠像我們今天了解他的時代那樣,了解在他之前一百年的歷史,如果他受的教育足夠客觀、公正,那麼他一定會想起那位被他祖父曹丕廢掉的劉姓皇帝——漢獻帝劉協。老實說,劉協跟他一樣,並非庸碌之輩,甚至可以說也是有膽有識、有才華有風度的皇帝。然而漢室將傾,獨木難支,他雖曾奮力抗爭,甚至咬破手指血書衣帶詔,叫董承、伏完來清君側,但畢竟無力回天,終免不了被曹操玩弄於股掌。沒想到當年劉協的境遇現在輪到曹家子孫來體味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曹髦若熟諳歷史,此刻應該會無限同情劉協,並引以為知音吧!他甚至可能由此嗔怪祖先的峻刻和跋扈。
令他渾身不自在的司馬師終於死了,然而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卻更是個令他如坐針氈的人物。在司馬昭的強勢高壓下,他整日無所事事——也不敢有所事事——,於是開始從書籍中去尋找慰藉了。他像文人般地和中護軍司馬望(司馬昭的堂兄弟,然而卻是忠於他們曹家的)、侍中王沈、散騎常侍裴秀、黃門侍郎鍾會等人談書論詩,講宴於東堂,並樂此不疲。有時候司馬望趕不過來,他還利用他作為皇帝的那點有限權力,特派日行千里的「追鋒車」去接。看起來,他似乎離政治遠遠的了,然而有一天他們在談論歷史時,他終於還是將深藏內心的想法暴露出來。他開始大談少康中興——那是發生在中國第一個朝代夏朝的古老故事,講的是一位正統繼承者的遺腹子如何歷盡千辛萬難,最後奪回政權。顯然,曹髦講這個故事是有深遠寓意的,然而不幸的是,親司馬氏的鍾會將這事告訴了司馬昭。
此時又發生一件足以讓司馬昭有理由對他下手的事情︰地方上報告說有龍在某處井中出現。這在古代可是難得的吉兆,所以朝野上下都興高采烈。然而以曹髦的處境,又哪會因此而歡欣?他說︰「龍是代表國君的,現在這條龍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屈居於井中,不是件好事情。」為此,他還作了首〈潛龍詩〉以自諷。司馬昭得知後當然極不高興。
當年漢獻帝的前任皇帝漢少帝劉辯因偶見雙燕飛於庭,而吟了首訴冤詩,不料卻招來殺身之禍(被董卓所害);曹髦的結局正與他相同。劉辯與曹髦都是倒數第二位的末代皇帝,都因權臣還沒做好徹底搶班奪權的準備,才被拱出來「代打」,且不能「辭職」。而他們的代價也很大,即注定要為這個皇位付出寶貴的生命。
就秉質來說,曹髦可能是最具他曾祖父曹操的遺傳因子的,他像曹操一樣地剛烈大膽,只可惜兩人所處的形勢恰恰相反。當自己與司馬氏的政治關係發展到不可調和時,曹髦說出了一句流傳後世的名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後率領他所能動員的宮中衛士、童僕數百人去討伐司馬昭。這無疑是以卵擊石的行為,所以司馬昭豢養的爪牙只一戟就結束了他的生命。曹髦雖身死,但他作為帝王的人格卻在與命運的抗爭中升華。就這一點,他至少比哭哭啼啼被董卓毒死的劉辯來得轟轟烈烈,畢竟他是梟雄曹操的子孫,而非無賴劉邦的後代。
曹髦死後五年,他的繼任者曹奐宣布「辭職」,將曹魏的江山「禪讓」給司馬昭的兒子司馬炎,一如四十五年前劉協「辭職」而讓曹操的兒子曹丕當皇帝。
(本文摘錄自《三國奇談》一書,實學社出版,遠流發行)
最新更新日期:2004.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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