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華勝
自古以來,讀書人總有那麼點傲氣在,因此身為孔融好友的青年儒生禰衡,即使面對的是重武不重文的三國亂世,依然不改目空一切的高傲態度。到頭來「嘴巴壞了事」,落得二十六歲即「英年早逝」的下場。
三國這樣的亂世自然是武人的時代。武人有時候也很敬重文人,如諸葛亮在蜀、張昭在東吳、郭嘉在曹營。然而大多數的文人卻沒有這樣的福氣和時運。他們自感不得志,卻又以文才傲世,有恃無恐,終於得罪了當政的武人,於是,一幕幕文人的悲劇就在三國的大舞台上上演。後世顏之推在其家訓中把它歸結為一句話︰「自古文人,多陷輕薄。」
第一個因輕薄得禍的當推禰衡。這位二十出頭的青年是平原郡盤縣(今山東寧津縣)人,年少才高,乃大儒孔融的朋友,出身布衣卻心高氣傲,目空一切。他初遊京城許昌時,懷揣一張自己的名片就想「撈世界」。然而這名片卻無處可投,以致上頭的字跡都褪色了,還沒機會遞出去。當時的許昌名流雲集,司空掾陳群、司馬朗等都是當世名士。有人勸禰衡結交他們,禰衡卻說︰「我怎能跟殺豬、賣酒的在一起呢?」
這位禰正平(禰衡字)評論起人來嘴巴絕無關子,他說曹操的首席謀士荀彧「白長了一副好相貌,如果要弔喪問疾,倒可以借他的臉孔一用」,言下之意是荀彧別無他用。他說荀彧的侄子荀攸可以用來「看墳守墓」,說曹營猛將許褚可使牧牛放馬,大將徐晃可使屠豬殺狗,說曹洪是個「要錢太守」(曹洪性慳吝,歷史上倒確以「嗜財如命」聞名於世)……至於其他曹操手下,則全都是酒囊飯袋——輕薄得幾乎有些神經病了。
他惟獨看得起孔融、楊修這兩個人,評價說︰「大兒孔文舉(孔融字),小兒楊德祖(楊修字),餘子碌碌,莫足數也。」(見《後漢書•禰衡傳》)——這「大兒」、「小兒」並非我們今天說的「大兒子」、「小兒子」,而是類似我們今天說的「大丈夫」、「好男兒」、「好兒郎」,如蘇東坡<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集》>一詩中的「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賀季真」之句,又如鄒容《革命軍》第一章有「大兒華盛頓」,「小兒拿破崙」之語。——然而,偏偏他看得起的兩個人,都是曹操掐著手指排隊要殺的朋友。
曹操對他倒還算客氣,開始只想羞辱他一下,召他來當一名擊鼓的小吏,大宴賓客的時候讓他擊鼓為樂。沒想到這禰衡也真想得出做得出,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故意慢騰騰地換衣裳,拿今天的話說,叫做「跳起脫衣舞來」,有意赤身裸體讓曹操賓主討個沒趣。這就是後來京戲裡著名的「擊鼓罵曹」。曹操自然惱了;這位大奸雄陰險地笑笑說︰「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但他不想背「害賢」的名,就讓人將禰衡強按在一匹馬上,並差兩個兵押著送到南陽,給了荊州牧劉表,想借刀殺人(見張衡《文士傳》)。這劉表並不像《三國演義》裡說的那樣,他既非漢室宗親,也不見得是庸才,一眼識破曹操的用心,就把禰衡又打發到江夏太守黃祖那兒去當秘書。有一次黃祖在戰船上開宴會,禰衡說話無禮,遭到黃祖的斥喝。結果這禰衡實在狂到有點精神異常,竟頂嘴罵道︰「死老頭,你少囉唆!」這下可好,「死老頭」頓時怒不可遏,讓這位二十六歲的狂才就此殞命。
禰衡被殺的確與他出言不遜有關,但出言不遜是否就夠得上死罪呢?沒人理會。反正中國的文人在幾千年的歷史中,從來就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卻總想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就形成了文人孤芳自賞、恃才傲物、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弱點。這是文人的「阿Q精神」,也是文人的可憐處。
至於楊修、孔融、丁儀、丁廙乃至荀彧、許攸、婁圭、崔琰,遠沒有禰衡那般「輕薄」狂傲,然而還是難逃一死。其實,他們只是不會討好主公,讓主公看不順眼罷了!他們所犯的罪,充其量只能算是「可惡罪」——如果有這種罪名的話。可見當時做文人之難!
章太炎說秦始皇雖然焚書坑儒,但他倒是以法家為治,刑罰依科,在古代君主中還算比較守法的——秦朝至少立有一個專門的「誹謗律」治毀謗罪。及至後世,雖然不立「誹謗律」,卻照樣治毀謗罪,而且隨意地處置。由此想到,法制對於一個社會是何等的重要!沒有法制,人就有可能淪落到魯迅先生所說的「想當奴隸都不得」的境地。
(本文摘錄自《三國奇談》一書,實學社出版,遠流發行)
最新更新日期:2004.06.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