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華勝
耿直忠誠的東吳元老張昭,為了堅持自己的理想、信念,以及不負先主孫策的知遇之恩,即使與現任主子孫權意見不合,即使被人罵是懦弱自私、倚老賣老,仍把淚往肚裡吞,繼續做他的尷尬事。
在今人的眼裡,東吳的張昭是一副倚老賣老、怯懦迂腐的老朽形象,無論戲曲、小說,對這個人物都是這般樣板化處理。其實,張昭恐怕是三國時代內心最痛苦的人物了。這位東吳元老是個尷尬人,一生多遇尷尬事。
張昭,字子布,彭城(今江蘇銅山縣)人。他少年好學,博覽群書,聞名於當地。然而,尷尬的事情也隨著他的名聲而來了︰徐州刺史陶謙推薦他為「茂才」(即秀才,因避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名諱而改稱「茂才」),他卻推辭不就。陶謙本來就不是個氣量大的人,當即大怒,以為張昭看不起自己,不識抬舉,一翻臉將張昭抓了起來。幸虧朋友們相助,在陶謙那兒說了許多好話,張昭才得以出獄。
後來,孫策創業,經營東南。這位「小霸王」倒是個禮賢下士的主兒,他慕張昭之名,親自登門來拜訪,還以晚輩的禮節登堂入室,拜見張昭的母親,這在古代是很了不得的禮遇。張昭被他的誠意所感動,出山來擔任孫策的長史(秘書長)。孫策果然對他十分器重,將文武之事統統委託給他,而他也將東南一隅治理得井井有條。
然而張昭似乎注定「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命,他又面臨尷尬了︰北方的一些名士故友給他寫信,把孫氏在江南的一番大作為和新氣象都歸功於他一個人。張昭想把這些信藏而不宣,但又怕人以為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私情;拿出來公諸於眾麼,又實在不適宜,至少孫策面子上過不去,因此進退不安。幸虧孫策是個十分通達的主子,得知此事後大笑道︰「當年管仲相齊,齊人尊稱其為仲父,齊桓公在他的幫助下取得了霸業;如今子布賢良,我能用他,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就這樣使張昭擺脫了尷尬的境地。
張昭在孫策手下的日子是最如魚得水的。然而好景不長,孫策年紀輕輕就一命嗚呼了,臨終時將弟弟孫權託付給他,並且對他說︰「若仲謀(孫權字)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類似的一番話後來劉備對諸葛亮託孤時也說過,然而孫權不比劉禪,他也是一代雄主。
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孫權雖然沒有盡廢兄長的老部下,卻終不喜有人倚老賣老地來教訓他,他對張昭的忌諱隱隱已經在群臣面前表露出來。《三國志》記載,孫權常對人說︰「孤與張公言,不敢妄也。」這句話既可以正面聽,也可以反過來聽,言下之意是孫權與張昭還沒有到無話不談的親密程度。有一次,孫權甚至大發雷霆,將刀拍在桌子上對張昭說︰「吳國士人入宮則拜孤,出宮則拜君,孤敬重你也已經到極致了,你還要怎麼樣?」然而張昭卻抱定顧命大臣的身分不肯妥協,還經常說那句孫權想來最不願聽的話︰「昔日太后(吳國太)、桓王(孫策死後謚長沙桓王)不是將老臣託付給陛下,而是將陛下託付給老臣。」平心而論,古今中外哪個做主兒的願意聽這種話?
所以,孫權拜相就偏偏不用張昭;所以,張昭在東吳的尷尬境地也就注定了,而張昭的耿介性格又使他不肯稍作讓步。一次,他與孫權意見分歧,孫權不聽他的,來了個我行我素,張昭於是稱疾不朝。孫權恨得要命,就派人去用土將他家的門堵起來,想不到這張昭倔強到竟然讓人在裡面也用土封門,表示絕不出來,對抗到底。最後還是孫權妥協,上門賠禮道歉,這才了事。
後世人對張昭評價不大好,主要是因為在赤壁大戰前,他主張降曹。孫權等人認為他是「挾持私慮」,打自己的小算盤。後人也多以為張昭懦弱自私,然而裴松之就不這麼看了,他在注評《三國志》時說︰「張昭勸迎曹公,所存豈不遠乎?……若使昭義獲從,則六合為一,豈有兵連禍結,遂為戰國之弊哉?」
確實,應該看到,張昭盡心輔佐孫氏兄弟和穩定江東局面,並不意味著他主張長期割據江東。裴松之推測他的初衷是為了「上藩漢室,下保民物」。作為統一的擁護者,出於理智的實力比較,他並不認為江東孫氏集團有實力一統山河,而是相信當時地廣人多,且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最有能力及早結束國家動蕩分裂的狀態。所以他極端排斥力主割據的魯肅等人,並勸阻孫權的每一次擴張計劃。他這種微妙的心態,使他在東吳陣營中更加處於尷尬之地。
陳壽在《三國志•張昭傳》中評價張昭,說他「忠謇方直,動不為己」,也就是說他並不是那種私心很重,只會打自己算盤的人。還說他「以高見外」,這「高」是否可以理解為他的主張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更高於魯肅等人呢?
我時常在想,歷史的尺度應該由誰來把握,如何去把握?我們在評價對立的人物時,是否褒此就得貶彼?凡事一分為二,是否太過輕率?此外,譬如同樣是投降,有些人被譽為「順應潮流」、「識時務者為俊傑」,換了另一些人就變成「貪生怕死」、「十惡不赦」,這兩者之間,難道就由我們隨口而定?或者是因時、因地而產生不同的解讀?這又回復到胡適先生的老議題︰歷史真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麼?
這些問題肯定是很難回答的,然而,若不是有這些個問題,為張昭翻案正名也就沒有意義了。
(本文摘錄自《三國奇談》一書,實學社出版,遠流發行)
最新更新日期:200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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