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成長書坊,是在一座荒山,瘦削的小女孩,與一位被歷史遺忘的文學老人,一起渡過寂然而又漫長的晨昏日月。
我的阿公,楊逵,一如金庸武俠小說裡的「古墓派」傳人小龍女,被鎖入深暗古墓,長臥時代的寒冰床,在禁錮的、驚恐的、鬼影幢幢的年代裡,乏人問津,卻仍然固守他的生命修行與文學堅持。所以,我的文學啟蒙,也就不脫那麼一點古墓派的味道,在自己主觀的慾望上,或者在客觀的條件上,都不願也無法和暄嘩的主流文學聲腔唱和。
古墓派的武功秘笈,其實也沒什麼獨門絕技,就是要忍得住寂寞。我被阿公、或者被外界視為「古墓派傳人」(其實我是不得不然,阿公晚年失妻孤寂,他有十幾個孫子,唯獨我被分派到東海花園陪他,山中無事,唯有耕讀,學著塗鴉,因此,莫名奇妙的就成了「傳人」),從童年到少女,都如囚禁一般蟄居山裡,我的童年記憶中,沒有遊戲現場,沒有玩伴,只有自己繪製的紙娃娃一家人和他們的好幾百件紙衣服。我這忍不住寂寞的「傳人」,在文學旅程中,經歷了背離與回歸的雙向歷程。
童年,我閱讀經驗中的最初悸動,是亞森.羅蘋、福爾摩斯。小小年紀,鎮日沉浸在他們所構築的、完全迥異於我的生活現實的世界裡,經常啃讀到深夜,在小說所營造的死亡與案件的詭譎氛圍中,暗夜荒山,連上廁所都不敢,總是把已經睡著的阿公搖醒,強迫他陪我去上廁所,為我守門。
少女十五二十時,瓊瑤言情小說大流行,我也沉迷其間,少女的心被纏綿悱惻、愛恨糾結的小說情節深深牽動。唸台中女中一年級的時候,每天深夜趁阿公入睡,我就拿著手電筒,躲在棉被裡偷看瓊瑤小說,看到入戲,痛哭流涕,難以抑制啜泣聲。老人淺眠,被我哭聲吵醒,常常在我正投入男女主角的愛情世界中時,燈光突然大亮,棉被被一隻老手掀開,阿公拿起我手中的書,翻了幾頁,難我一眼,笑罵說:「妳有夠神經,半夜看這種書看到哭!」
這些「背離」古墓派的閱讀歡愉,果然讓我嘗到惡果;台中女中一年級,我因數學不及格而留級了。阿公沒有譴責,也不曾禁止我的閱讀,他總是在我不及格的考卷上簽名,然後說,沒關係,這些題目我也看不懂。我第一次知道,古墓固然深暗孤漠,卻又是如此難以想像地敞闊,我這心不甘情不願的「古墓派傳人」,少女時期一心只想伸頭探望外面的陽光世界,古墓老人姓什名誰,有什麼文學成就,最初是一概不知。然而,阿公用他的體溫,讓我在古墓裡發現一絲光亮。
同時,我孤獨苦悶的青春期,恰好是楊逵甩脫歷史塵土、重新被看見的時候,生命年輪已入尾聲的阿公,臉上總是洋溢著陽光一般的容色,對著訪客一再敘說他的歷史經驗與文學理念。而我,有時是倒茶出去招待客人,有時是不甘寂寞,經常擠在旁邊,漫不經心地聽,聽著聽著,從外面的這扇窗向內探看,探向古墓深處,才發現自己身旁就有動人的文學。
的確,文學成為我生活、或者生命的一部份,是因為阿公。古墓老人用自己的生命故事,為我營造了一個自由敞闊的文學天地,我讀亞森.羅蘋,讀瓊瑤,然後,讀他書架上各式各樣的書,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細嚼慢曣也好,生吞活剝也好,有書就看,在東海花園這座沒有鄰居、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的荒山,閱讀,成為我唯一的心靈窗口。
而阿公青春年少時期的閱讀經驗,也帶給同樣是青少年的我很大的振奮。他曾說自己少年時代,因為一位日籍老師的引領,耽讀世界文學作品,經常徹夜不眠,上課時拼命打瞌睡,睡飽了,回家又是精神百倍,繼續遨遊於世界文學的深邃天空。這對當年上課打瞌睡、晚上偷看瓊瑤小說的我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榜樣」,阿公不曾責罵我,不曾禁止我,也是因為自己曾經少年十五二十時吧!
我第一次寫作,把稿紙遞給阿公,請他「指點」之後,就飛奔到花園裡閒晃,心裡七上八下,等時間差不多時,偷偷回到屋外,看阿公看完沒有,觀察他臉上表情,心想這個「大作家」會不會把我的文章打入十八層地獄。然而,阿公只是說,寫得不錯,再繼續寫。我很失望,「古墓派傳人」也得不到什麼武功秘笈,我還是得用自己的身體,去躺臥「文學寒冰床」,用自己的體溫,去感知「文學」是什麼。
的確,阿公是我的文學啟蒙師,是我進入文學天空的領航員。他對我的啟蒙是──如果你未曾深入探觸自己的文學心靈,就無法開發出自己的文學潛能。他只是告訴我,你要寫你所熟悉,寫你的生活周遭,因為文學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他告訴我,你要寫你所感動,寫你所感傷,因為文學是作家與社會現實的纏綿、對話與辯證,也是作家與土地生活空間的愛情戀歌。
小時候,老人和小女孩的荒山生活情境,曾經是我的埋怨,跟阿公一起到台中市的市場買菜,我會刻意甩開阿公的手,不想讓人知道這個很乾很瘦很寒傖正在橫掃攤子裡最便宜的魚的老人是我的阿公。然而,長大後,我才知道,能夠與阿公相依相伴,他老去,而我成長,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阿公有著陽光般的性情,雖然身處歷史古墓,被迫長臥時代寒冰床,但他心中埋藏著一個火種,他總是能穿透冰山,凝視人間光照。阿公傳遞給我的生命能量,成為我人生中最好的藥石,挫敗時吞服咀嚼,經常讓我能夠在現實中破雲見日。
對我而言,阿公既偉大又平凡,文學也是這樣。寫作,不是要鏤刻自己的紀念碑,我們其實是以文學尋找與自我的通話器,以文學探索自我意識、乃至潛意識中的垃圾箱與藏寶庫,以文學整理心靈暗處的抽屜,以文學尋找心靈的補給站與出海港灣,也以文學探求向外的通聯網絡,尋找共同頻道的心靈朋友。
遠流出版「台灣小說.青春讀本」系列,正是在建構一個心靈通聯網絡。以新穎活潑的表現形式,織入豐富深厚的文學知識,為青少年建造一座富麗的文學花園;前輩作家是這座花園的指示牌,經由他們的引領,青少年可以走入自己的文學秘境,尋幽探秘,聆聽自己內心躍動的文學音符,找到適合自己的樂器,唱出屬於自己的文學樂章。
文學是超越時間、跨越空間的。我曾經以為阿公是老人,阿公的文學很老舊,後來才知道,前世代的阿公,擁有比我還青春的精神魂體。我曾經甩開阿公的手,後來卻不斷地取用他在文學中、生活中所蓄養的生命火種。
我的成長書坊,在荒山古墓,開出一片繁春麗景。我相信,透過「台灣小說.青春讀本」,我們的青少年,也都能讓心中埋藏的文學種仔,落地生根,綻放出屬於自己的文學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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