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衛•麥可里斯(David Michaelis)


  與其他的漫畫人物不同的是,查理布朗提醒我們,只要身為「人」,就會受到傷害。他在50年代甚至被稱為「最年輕的存在主義者」,也因為這個詞,讓創造他的人、那位極為單純的人,被編入字典之中。一個凡夫俗子的經驗,即身處不友善的世界卻依舊謙遜、體貼,正是查理布朗這個角色的特質,也是查爾斯舒茲的性格本質。堅毅(基督教的七種基本美德之一)的特質存於查理布朗心中。人性本堅強,然而即使堅強,失敗仍在所難免,人類就是如此啊。查理布朗絕不放棄,而到最後,這種精神由舒茲本人做了完美的詮釋。

  查理布朗是個戰士,但他純粹為了「堅持」而戰,而非為了想出好策略贏得勝利而戰。他就是那麼堅持,他比任何一個孩子在棒球場上待的時間都久,即使傾盆大雨讓球場淹滿了水,只剩投手丘露在水面上,他依舊站在那裡。他的策略再簡單不過了:撐著點!不像尤里西斯 (Ulysses)試圖尋找並創造嶄新的世界,查理布朗從來不想讓世界變新,是史努比這隻小動物才想創造新世界。史努比似乎總是帶來新鮮感;在舒茲的世界裡,只有不是人的角色才擁有真正的想像力。這件事告訴我們,小孩子之所以令人驚奇,是因為他們擁有人類的尊嚴,而且不會自憐自艾。查理布朗可能會為自己感到難過,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他能夠妥善處理自己的失望與灰心,因而顯得尊貴。他從來不哭泣。


  PEANUTS真正變成PEANUTS的時刻,在舒茲的1954年日曆上標有好幾個可能的時間點,其中就數2月1日星期一這天來得最為肯定。查理布朗在這天拜訪謝米,他若有所失地看著開心的謝米,而謝米似乎沒注意到查理布朗的存在,只顧著玩模型火車,鐵軌、中繼站、平交道縱橫交錯,延伸佈滿了謝米家的客廳,而且鐵路的整個規模竟無法在單格漫畫中完整呈現。查理布朗穿起外套走回家,最後,他獨自一人在客廳裡,坐在自己的鐵軌旁,那是一個單軌的、封閉的圓形軌道,還沒有地下水道的人孔蓋子來得大呢。但是,沒有憤怒,沒有自憐,沒有眼淚,也沒有最後一句關鍵妙語,他只是靜靜地接受。就是這一刻,查理布朗成為全國的象徵,這個凡夫俗子從生命的無情挑戰中存活下來,憑靠的就只是他自己。

  我們從查理布朗身上認識自己:即使球賽注定失敗,他依然保有尊嚴;儘管深切體認到死亡這件事,他依然堅持忍耐;即使面對生命中諸多不幸,他依然淡泊寡欲,只因為他願意承認,僅僅繼續當個查理布朗,就已經是費盡心力且痛苦的過程了。查理布朗對謝勒德說:「你不了解身為理髮師的兒子是什麼感覺。」查理布朗憶起,他父親讀到報紙投書大力抨擊理髮師調漲價格時,眼淚從父親臉頰潸然流下的畫面;他也想起,父親是多麼辛苦地工作,希望讓家人過著體面的生活。到了第四格漫畫,查理布朗因為這些回憶而非常沮喪,於是他用雙手抓住謝勒德的衣領,然後大叫:「你不了解那是什麼感覺!!」

  而舒茲了解。一個害羞、膽小的男孩,理髮師的兒子,生於1922年11月26日,還取了「史帕基」這個小名,這是由漫畫《巴尼古格》(Barney Google)裡頭一匹馬的名字而來。他的羞怯童年是在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市長大,在此確立了他最早的夢想,即創作報紙連環漫畫。舒茲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的父母都讀到小學三年級就沒有再升學。對舒茲來說,單純的童年家庭生活,就是他心目中有尊嚴又平凡的理想生活,所以後來一直想回到過去的生活方式。舒茲在58歲時曾寫道:「好幾次我都想回到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光。我真希望回到老家,媽媽在廚房裡,我的漫畫堆在另一個房間,而我可以躺在沙發上看漫畫,然後和父母共進晚餐,那該有多好啊。」

  而對舒茲來說,長大是個失望、幻滅的過程。長久以來,他都覺得沒有人陪在他身邊。有個親戚回憶道:「他總是覺得沒有人真正關心他,他知道母親和父親愛他,但不確定其他人是不是也愛他。」

  舒茲在小學二年級便顯得十分聰明,班上31個學生中,他是表現最傑出的男孩。兩年後,聖保羅市理察戈登小學(Richard Gordon Elementary School)的校長讓舒茲跳過四年級,所以上國中時,他是全班年紀最小、身高最矮的學生。他覺得不知所措,對自己也沒有信心,由於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因此孤獨、沒有安全感、認命接受生命的挫折,成為他最早的人生態度。同時他也養成非常獨立的個性,而隨著生活經驗和不公平的事情、真實與想像事件的慢慢累積,他變得越來越倔強,而且愛好競爭。

  當舒茲還是個身材細瘦、體重60公斤的少年時,他有一張自認為還算和氣、沒啥特別的臉孔,上面長滿青春痘,再加上一雙大耳朵,在學校裡沒有什麼朋友。事實上他覺得,他在聖保羅中央中學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受到老師、教練和同學應有的重視,從來沒有人對他的畫作、對他打了一場精采絕倫的高爾夫球賽而給他應有的評價。他曾說:「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長大成人,從來不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好看,高中時也從來沒約會過,因為我心想,誰會想跟我約會呢?」

  他對別人的輕視相當敏感,因此從未忘記中央中學對他的排拒。中央中學年刊Cehisean的編輯群曾經拒絕刊登他的一些畫作,終其一生他都對此事耿耿於懷。舒茲53歲時,特地在作品集裡收錄了當年的高中成績單,「要讓我的孩子知道,那時候我不像大家說的那麼蠢。」成年之後,青春期的創傷仍然如影隨形;到最後,這些創傷在他的作品成為普遍可見的重要元素。

  長期受到排拒以及得不到愛,這是舒茲早年人生與往後作品的兩個主軸。即使後來他成為有名的漫畫家,也受到全世界人們的愛戴,他依然堅稱:「我的整個人生始終受人排拒。」
早自年輕時代,舒茲就為深刻的失落感所苦。他的母親因癌症而英年遽逝,大大改變了他往後的人生。母親於1943年2月過世,得年48歲,當時舒茲年僅20歲。三天之後,他便以陸軍士兵身分登上從軍列車,前往肯塔基州的坎貝爾營區(Camp Campbell),之後參與歐洲戰事,而當時那種衝擊與分離的感覺從未離他遠去。他從二次世界大戰僥倖存活,也從經濟大蕭條及青少年的疏離感中存活下來,但他心中唯一真正在乎的世界,那個父母賜與他的安全家園,卻已經不復存在了,因此他有好一段時間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母親過世不僅是一場劇變,不僅代表她已從他的生命永遠離開,同時也因為戰爭的關係,舒茲從此徹底與童年和家庭脫離開來。提及這點,他認為「有時候我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從那份失落感中復原過來。」

  憂鬱就這樣終生伴隨著他,而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恐慌、嚴重焦慮和挫敗感也纏繞著他,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後來結了兩次婚、育有五個孩子、成為有史以來同時在最多報紙上連載和最受歡迎的漫畫家,所得到的成就更是沒有任何漫畫家可與之比擬。只是,成功沒有在他身上落腳,他無法藉由這些榮耀脫離困境。1958年,他與第一任妻子和五個孩子搬到北加州紅杉林的一處仙境,隨後十年他持續作畫,專業成就達至高峰,剛好與美國的繁榮交織在一起。但舒茲比誰都清楚,他永遠不可能成為加州這「黃金之州」陽光樂觀的一分子,他很難從名望、財富或者加州的陽光找到慰藉。痛苦是他生命的核心。有位朋友在他過世後曾說:「我想,讓史帕基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是,他從來不願意轉過身去不理會那些痛苦……

  舒茲用羽毛筆沾上墨水,每天從不間斷地作畫。他總是一個人工作,身邊沒有一堆助理。身為一個缺乏自信的完美主義者(舒茲認為自己是個狂熱份子),連環漫畫是他和世界接觸的理想形式,因為漫畫家與世界的關係是可以自行掌控的;連環漫畫家可以起床後便開始工作,繪製每天的專欄,晚上睡覺時覺得已經盡了本分。但同時,舒茲對於自己所負的責任感到很矛盾,「世界知名漫畫家」這個新角色為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責任,使他總是處在焦慮和擔心的狀態。他是很喜歡應邀到各個地方訪問,做做好事,接受榮譽獎項,但他又很討厭離開家裡和原本的生活步調。他覺得自己應該看看不同的人們與世界,但卻越來越厭惡旅行,只要搭上飛機就開始恐慌,而且僅僅想到晚上要離開家就突然冒冷汗。他在工作室裡安心工作,喜歡收到數百封漫畫迷的來信,卻又討厭別人佔據他的時間。也許因為拒絕了許多公開露面的邀請,因此他每天都回覆大量的信件和陌生人的特別要求,在信中毫不保留地回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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