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衛•麥可里斯(David Michaelis)

  1950年10月2日,美國社會正沉浸於大戰之後的激昂情緒;在那個時代,心情低落會被貼上反社會的標籤,而不是一種個人的情緒。就在這一天,一位名叫查爾斯.舒茲的27歲明尼蘇達漫畫家,在報紙的連環漫畫版為讀者引見一群小孩子,他們向彼此訴說這樣的真心話:
  「我感到深深的憂鬱,」在早期的連環漫畫中,名叫查理布朗的圓臉小子,對著跋扈的小女生露西這麼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振作起來嘛!」露西建議著。
這是報紙連環漫畫一頁新的篇章。20世紀中期,漫畫的主題多半是動作、冒險、諷刺戲謔、通俗喜劇、打打鬧鬧插科打諢之類,但舒茲膽敢用他自己的古怪脾性,即一輩子充滿孤獨、不安全感與自卑感,描繪他對於自己生活與當個時代的真實感受。他把簡潔的鋼筆線條、精準細膩的繪圖風格、如傑克•班尼(Jack Benny, 1894-1974,美國喜劇演員)般巧妙的情節安排,以及對幽默感的細緻品味,帶進當時一般人避談的議題之中,像是信仰、

排斥異說、憂鬱和絕望等。他創造的人物喜愛沉思,他們說起話來簡潔卻有力,而且對文學、藝術、古典音樂、神學、醫學、精神病學、運動及法律提出精闢的觀察。

  舒茲終身汲取美國連環漫畫的養分,他很明白,只要稍微改變傳統的基本主題,便會造成廣泛的影響力。他以清楚明確的方式闡述事物,把艱深難懂的大問題化解成無數的小事情,淬煉出人類情感的本質,然後用一些簡單的線條,像是一圓、一筆、一小圈、兩個小黑點,就能把角色人物的內心感受告訴世上眾人。他精於描繪情緒,以簡單的手法發展角色特性,為每個漫畫角色分配一、兩種容易記住、非常好笑的個性與問題,等這些人物再度出場時,又再不斷重複類似的橋段。

  查理布朗在漫畫界是前所未見的:他是真實的人物,他的靈魂與的煩惱也都是真實的。讀者彷彿早已認識他,了解他的恐懼感,也同情他的自卑與疏離感。當查理布朗頭一次表明「我應該要這樣感覺的,可是我感覺不到」,他是為艾森豪總統時代的所有美國人說這句話,尤其是為那一世代嚴肅、早熟且憤世嫉俗的大學生說話,他們在美國作家康洛伊(Frank Conroy)口中乃是「生長於文化陰暗面」。他們是在電視普及之前長大的最後一個世代,舒茲自己也是;他們將查理布朗的言談視為存在主義論述,認為連環漫畫真切反應了人類的現況。

  借用小說家暨符號學教授艾可(Umberto Eco,1932-)的說法,PEANUTS的人物「以兩種不同的基調」說話,這是連環漫畫的創舉。這些人物一方面使用淺白的對話,同時卻又質疑生命的意義。他們會因負面事物而元氣大增,小孩子之間殘酷傷人的情景是舒茲最常鋪陳的主題之一,早期就連查理布朗也扮演壞蛋的角色:1951年的一則漫畫裡,查理布朗當著佩蒂的面,惡作劇地羞辱她一番(「妳看起來一點都不火熱!」),然後蹦蹦跳跳地逃走,一邊還品味自己開的玩笑:「我糗到妳了!」但是這位漫畫家不僅只描繪孩子們彼此作弄的情景,他還巧妙運用了代表快樂的主題,即小狗狗那溫暖且微醺般的快樂,以便掩護那些負面的事情。

  PEANUTS描繪真實世界的痛苦與失落,但另一方面,就像瑞士漫畫家史匹格曼(Art Spiegelman,1947-)的觀察:「仍讓一切保持溫暖與微醺。」舒茲把成人的觀點融入小朋友的世界裡,他提醒我們,即使童年的傷痛依舊清晰,但我們擁有成人的力量,可以用幽默感療癒自己;如果我們可以嘲笑那群天天煩惱不停、看起來很滑稽的孩子,在他們的煩惱中驚覺到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就能讓自己輕鬆一點吧。這種魔力正是舒茲作品神奇之處。

  在PEANUTS之前的世代,漫畫用拙劣的方式諷刺這個世界。舒茲則是創出一個世界,他誘使主流報紙的漫畫讀者進入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感受到殘酷、失望與受傷害的心情。我們身在一個孤寂的世界裡,所有人不停地接受考驗,有一點不舒服、有點孤獨,還有巨大的失落感,而每一天,舒茲的人物向我們說明這個情形,同時也告訴我們,了解這個情形並與之共處,是人們生命中每天的課題。

 「沒有人談論這種事,而它說了實話,」菲佛(Jules Feiffer,1929-)如此說道。菲佛在1950年代後期開始畫漫畫,他的漫畫和舒茲一樣,大量使用所謂的「知識份子的幽默」,是一種揭露事實的新式幽默。「沒有人做這種事。在《紐約客》(New Yorker)雜誌裡是找不到的。你可以在地下酒吧裡聽見,也許偶爾出現在《村聲》(Village Voice)雜誌裡,總之這種地方不太多。而後有了PEANUTS,它登上了報紙的漫畫版。」
  PEANUTS裡的那一夥人魅力十足,但又很不可思議。他們到底是大人還是小孩?或是兩者的混合物?現實中會將孩子推至忍耐極限的事情,查理布朗卻處理得好好的,既不自哀自憐,也不會沾沾自喜。真實世界裡迫使孩子哇哇大哭的情境,卻是PEANUTS裡司空見慣之事。

  在早期的PEANUTS漫畫裡,人物的性格比較活潑,比較容易激動,老是在生氣。「我真討厭他!」這是PEANUTS最初第一篇漫畫的關鍵妙語。誠如漫畫家卡普(Al Capp,1909-1979)所說,查理布朗跟他的朋友有點像「壞心眼的小討厭鬼,急著想彼此傷害」。在PEANUTS裡常常看到,某個人突然將怒氣發洩在另一個人身上,把那個倒楣鬼完完全全甩到背後、拋出漫畫框外。例如,查理布朗回到家想放鬆一下,坐在收音機前聽著溫柔的主持人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小孩子快樂美好的笑聲更令人愉悅呢?」查理布朗站起來,臉色一沉,把收音機踢到房間外面去。查理布朗是連環漫畫的英雄,與先前的一些漫畫人物例如小阿布納(Li’l Abner,卡普創作的漫畫人物)、狄克崔西(Dick Tracy),喬•帕羅卡(Joe Palooka,漫畫主角,是個拳擊手)或披頭貝利(Beetle Bailey,漫畫主角,是個大兵)都不同,查理布朗將50年代壓抑的憤怒,轉化成60年代基進主義的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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