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妮雅的凝視──我的林格倫印象
文=張定綺
一九九五年十月,我有個機會參加《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組團,到斯德哥爾摩去採訪諾貝爾文學獎公布得獎者的現場。正好那時我翻譯的《強盜的女兒》一書即將出版,作者林格倫也住在斯德哥爾摩,這是跟原作者見面的好機會,我就很起勁地拜託出版社透過版權代理商幫忙安排。
說來慚愧,從事翻譯工作二十多年,但是在一九九五年,林格倫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原作者。
斯德哥爾摩離北極圈大約是台北到高雄距離的兩倍,北極寒風一起,倏忽就至。才不過十月初,傍晚湖上吹來的風就能鑽進衣服,穿透一層層大衣、毛衣、襯衫、衛生衣,把人冷得只覺衣不蔽體,凍澈骨髓。我透過瑞典學會找到林格倫的經紀人,好在行前安排妥當,她給了我地址和開啟公寓入口大門的密碼,再三叮嚀只能我一個人來,林格倫可沒打算接見一個記者團。事實上,同行的伙伴對童書作家也沒什麼興趣,雖然我們在瑞典學會附設的書店裡,看到滿滿一架子她的作品。
約會訂在隔天的下午,當天氣溫回升,適合外出。雖然走路要一個多小時,但我決定用步行來親近斯德哥爾摩。這座城市大部分建築都早在二十世紀初就完工了,說是新藝術風格,但每棟房屋都不很高而地坪非常大,像一塊塊磐基永固的巨岩。林格倫的家在一個安靜的住宅區,房屋外觀端莊樸素。馬路對面有個安靜的小公園。我看時間差不多,便自行開門上樓。這棟公寓有座老式電梯,沒有管理員,自己拉開鐵柵門進去,然後拉好鐵門,電梯才會啟動。
老實說,我翻譯《強盜的女兒》之前,對林格倫的認識幾乎是零;這次為了跟她見面,我才第一遍讀了一本《長襪子皮皮》(共有六本)。《強盜的女兒》寫於一九八一年,是她最後一本兒童文學創作,那時她已七十四歲,但書中濃烈的初戀之愛與青春的活力,仍令人無比嚮往。我之所以想見她,不是為了採訪,更不是為了做研究,該說好奇的成分大於一切,甚至重心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只想知道,見到原作者,而且是一本我相當喜歡的原著的作者,會是什麼感覺。但是第一眼看見她,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憑空湧現,倒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林格倫的住處是棟普通的小公寓,對獨居而言還算寬敞,後來我才從閱讀資料中得知,她從一九四一年起就一直住在這裡,當時住著她與丈夫,還有兩個孩子,真難以想像她怎麼找到空間寫作。那天,小小的客廳裡插了兩盆花,窗戶可以俯瞰公園,陽光下的綠樹映著窗內粉紅色的花,十分賞心悅目。林格倫身材中等,態度和善,但沒有想像中老奶奶的慈祥,她穿了西裝式外套,或許預期這會是個較正式的場合(她的經紀人穿的是短袖T-恤和牛仔褲),更有點突兀的是,她在室內也戴著墨鏡。
不知什麼緣故,看到她第一眼,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事後回想,我相信任何宗教的虔誠信徒拜見聖骨,想必就是那樣的反應。我覺得面前是個偉大的存在體(entity),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漲滿我的心,一種強烈的孺慕感讓我泫然欲泣,我甚至有種膜拜她的衝動。
好在幾秒鐘後,我就恢復正常,在沙發上落坐,喝了茶,吃了餅乾。林格倫的經紀人很體貼地來作陪(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察覺我一開始的失態,但也許她們早就習以為常)。我們很自然地聊起林格倫的生活作息,她停筆的一部份原因是視力不好,眼睛很怕光,現在白天在室內也需要戴墨鏡。她喜歡在房子正中間的餐桌上工作,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照不到這地方,開一盞柔和的吊燈,不會刺激眼睛。但她還會盡可能閱讀每週一百多封的讀者來信。以一位十多年沒有推出新作品的作者而言,還這麼受讀者擁戴真的很難得。
談到中文譯本,雖然在我之前已有幾位譯者,但他們的譯本似乎都沒付過版稅,所以都沒有斗膽來見她。說起來,我是她見到的第一個中文譯者,她表示想聽聽強盜的女兒隆妮雅怎麼說中文,我就為她念了一小段我的譯文。
最後林格倫欣然答應與我合照,還特地取下了墨鏡。但因為每次閃光燈閃爍都會讓她的眼睛不舒服,我們只拍了一張合照。可惜返台後我把這次會面經過寫成報導時,編輯拒絕用我帶回來的照片搭配,因為老太太的眼睛是閉著的。
林格倫於二零零二年去世後,有則消息引起我的注意:她家對面的公園裡建了一座造型奇特的紀念碑,小小的四方形水池中露出一個孩子的頭,他面前有一團荊棘,突出許多鋒利的尖刺,浮在水面。附近的居民不喜歡這座紀念碑,群起反對。如果說這樣的紀念碑對附近玩耍的兒童可能不安全,我完全同意,但如果用這座紀念碑紀念林格倫的創作生涯,卻讓人拍手叫絕。
克服恐懼是林格倫的作品中常見的主題,相信看過《強盜的女兒》的讀者,都會對隆妮雅克服恐懼的妙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會找到大人叮嚀她要迴避的危險事物,對它凝視,直到不再害怕為止。這想法或許孩子氣,但危險真的來臨時,除了面對它,多半的時候我們實在也別無選擇。所以用一個正視困難(荊棘)的孩子來代表林格倫,確實很貼切。
人生的困難當然不止恐懼一樁。社會上總把各種的年齡的人定型,例如到了適婚年齡就該結婚、結了婚才能懷孕、未婚生子就該設法跟孩子的父親結婚、八十幾歲的女人該有慈祥老奶奶的樣子,林格倫自始就不願意被納入諸如此類的框架。她創造出特立獨行,不服從成年人權威的皮皮,以及其他各種離經叛道的情節與角色,最初也受到許多非難。為了保持獨立思維,進而宣揚她的觀念,她必須像個維京戰士一般,面對人生與創作上的許多困難。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雖然身體柔弱,但很明顯可以看出,她的心智仍獨立而完整,擁有一種與衰老呈反比的、掌握理智的力量。我不知道她對於會見一個用陌生的語言翻譯她的作品,要求來看她的人,會不會也有一點畏懼,但回想起來,我願意相信,第一眼看到林格倫那種懾服我心靈的威力,是一種像隆妮雅的凝視一般的力量。這段記憶我不時會拿出來重溫,回味那種震撼的感覺,也許可以說,這是林格倫留給我的一份、她自己也未必知道的秘密遺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