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原】

下著冷冽的雨。

才入夜便傾盆而下的豪雨曾一時暫緩，如今卻時停時下，宛如初秋時節特有的陣雨。

夜色昏暗。

隊伍中四處穿插著高舉火炬的兵士。然而卻只見黑煙直冒，完全起不了照明作用，反而更讓人感到暗夜深沉。

慶長五年（一六○○）陰曆九月十五日，當今洋曆十月二十五日，凌晨四時左右。由岐阜的赤坂穿過垂井、直抵關原之中山道（當時的東山道）的行進途中。

石田三成、島津惟新、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所率之三萬六千兵一直閉門固守大垣城，但昨日九月十四日晚間七時，卻突然殺出城外並朝關原進攻。

德川家康人在大垣城西北約四公里的岡山營帳內，接獲消息已是十五日凌晨二時許。

倉促的急行軍於焉展開。

（這簡直就是雪雨嘛！）

野野村四郎右衛門心想，牙齒不住喀喀打顫。真夠冷的。風雨毫不留情地奪去體溫。而此路況又如何不堪呢？就像橫渡泥沼般，必須嚴加防範坐騎打滑。頭盔和護頰也被前方馬匹濺得滿是泥巴。四郎右衛門忍不住想哭。

（難得當上使番，如此哪還有什麼派頭呀！）

所謂使番乃負責傳令的將官。交戰時跟在總指揮官身邊，負責隨時向各隊傳達指令。個個年輕而精於騎術。德川家使番身上的令旗為長九十公分、寬六十公分的長方旗幟，黑底，上書金色「五」字。任背上旗幟隨風飄揚、在戰場中疾馳的使番宛如全軍之花，此職位因而成為德川家年輕譜代武士（譯註：代代世襲服膺同一主家的武士）的憧憬。四郎右衛門剛接任此一輝煌任務。

就在這時……坐騎的行進方向突然改變。不但脫離隊伍，甚至逐步走向一旁暗處。他試著拉拉韁繩，不料卻紋風不動。這才發現有名步兵緊緊扯住馬銜，正使勁往旁邊拉去。

「什麼人！還不放開！」

他的叫聲似乎全被風雨蓋過，無法傳到對方耳中。眼見自己離隊伍愈來愈遠，四郎右衛門心急不已，便以槍柄戳向該步兵。那人輕易閃過並抓住槍柄，同時轉向四郎右衛門。四郎右衛門似乎看見白牙似的白光一閃。說時遲那時快，人已落馬，咽喉也遭銳器刺中。

（是槍卻有點短。）

這就是這位短命年輕武士臨終時的最終念頭。

那人接著採取匪夷所思的行動。分明身處寒雨中，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脫下全身衣物， 只留一條兜襠布。

他個子不大，卻練就一身銅牆鐵壁般的肌肉。

他接著扒下野野村四郎右衛門身上的衣服並迅速穿上。套上筒狀鎧甲，戴上頭盔，並配上護頰。掄起槍，同時俐落地跨上自己一直握住韁繩以防移動的坐騎。寫著「五」字的令旗也早已插在背上，毫不馬虎。

野野村四郎右衛門重生了。他踢踢馬腹，疾馳返回原先的行列。如此混亂的戰場中，即便自家人看到也不會懷疑是別人。他的身高、體型幾乎和四郎右衛門一模一樣。這正是他選中四郎右衛門的原因。

他就是人稱「甲斐的六郎」，武田家的忍者。天正十年（一五八二），武田家因天目山之戰滅亡時，他十五歲。因此如今應為三十三歲。他並非天生的忍者材料，也未花時間習藝，同時又缺乏經驗。天目山之戰和族人失散後，便如一匹狼般獨來獨往。或許能如此倖存便是六郎的全部才能了。他不過是個隨處可見、不值一提的忍者。如此不值一提的忍者卻遇見了識貨的伯樂──島左近勝猛。他是石田三成的手下大將。

「三成過人之處僅有二，島左近與佐和山城。」

他受世人如此歌頌。《常山紀談》中甚至記載三成甘願拿出自己四萬石知行職位的一半俸祿，將他攬至麾下。島左近的出身來歷及生年都不得而知。六郎有一次問他幾歲，他只回答：

「嗯，這個嘛，差不多四十七吧。這數字不錯吧？嗯，就這麼決定。」

從此，不管經過幾年，他都是四十七歲。

六郎被發掘的經過也十分離奇。六郎是個天生的捕魚好手。他不必使用釣竿或漁網，只要潛入水中就能徒手把魚抓上岸。根據他的說法：

「是魚自己主動跑到我手中的。」

那天，他又是兩腋夾著兩條鯉魚，才竄出河面就看見眼前有個高壯男人瞠目結舌望著自己。那正是左近。左近一邊津津有味地大啖味噌燉鯉魚，一邊聽著六郎的故事，然後說：

「待在我手下吧！」

就這樣，沒特別交代任何工作地過了四年。這回開戰，六郎才第一次被左近召見。左近沉痛地問他：「能不能再為我抓條鯉魚？」

六郎點點頭。他早有這一天的心理準備。

「請告訴我鯉魚的名字。」

「內大臣德川家康公。」

這位內府德川家康理應同在此雨中，而且就在幾間（譯註：一間約一．八一八公尺）距離外。

＊ ＊ ＊

雨不知何時停了。

馬背上的家康拿下頭上斗笠，順手交給相鄰馬背上的男人。斗笠下是茶色皺綢的防寒頭巾。鎧甲是西洋鎧甲改良而成，軀幹部分由前後兩片組成，所謂的鳩胸型二片胴。想當然耳是洋鐵打造。不戴頭盔，只戴護頰，是為了擋泥。

家康體格矮小，身軀偏長而腿短，可說是個矮冬瓜。不但如此還相當肥胖。但騎在馬背上倒是威風凜凜的，這應該是戰國武將習於征戰的風采吧。

家康此時五十九歲。

他心情大好，因為戰況正中他下懷，不必繼續攻城而演變成野戰。

家康的計謀是讓西軍石田陣營以為自己將放過大垣城，先攻打佐和山城，再攻打大垣城。於是故意在垂井、關原方面多處縱火。其實，主要原因是，據說攻打死守之城必須有十倍於城兵的兵力；但即使不考慮這點，家康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因為當時毛利輝元還鎮守在大垣城，萬一他成功迎來八歲的秀賴，與四萬二千兵聯合襲來，德川家勢必就此終結。原本充當德川陣營東軍先鋒的諸將皆受過秀吉的眷顧，因此秀賴一來他們便不可能再為己方效力。他們目前乃是將此戰役視為討伐「利用秀賴以窺伺天下之奸臣──石田三成」之舉，他們萬萬不可能對秀賴舉刀相向。因此家康得設法阻止秀賴實際出征。為此，必須加速進行這場決一雌雄的關原之戰。

此外，上杉謙信、武田信玄死後，當今可說無人能在野戰技巧上勝過家康。即便是稱霸天下的太閤秀吉，在小牧．長久手之戰中也被家康打得落花流水。難怪家康能有如此狂妄的自信。

漆黑之中只見點點篝火。

這是大垣城出擊之前的西軍陣營。南宮山有毛利秀元、吉川廣家等三萬軍，松尾山是小早川秀秋的一萬五千兵，藤古川台附近還有大谷吉繼率領的五千兵。他們各自利用小山，排出「鶴翼之陣」──亦即如雙翼伸展之鶴的隊形──以包圍敵陣。此乃所謂不敗之陣，只不過……

（要是翅膀爛了，就發揮不了任何功用了。）

家康不禁噗嗤一笑。

「喏，二郎三郎，你說是吧？」

他問一旁並騎的男人。

「啊？」

那人將馬拉近。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體態簡直和家康一模一樣，洋鐵製鎧甲、防寒頭巾，就連護頰都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