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我升為正教授,並在河濱分校成立了研究中心,以研究文字組合的規則和閱讀歷程的關係為主,也針對失語症(aphasias)和失讀症(alexia without agraphia)病患的語言行為進行實驗研究,找出語言和腦神經組合的關係。在這段期間內,我們有很不錯的成果,發表了三篇主要的論文,先後刊登在《自然》上。但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位研究認知心理學的學者,不只應該了解心智如何在文化裡頭運作,還要知道它如何演變,以及終極的因果關係是什麼。如果我要研究漢語,了解其中的機制,就必須從文化層面著手進行,必須回台灣,也必須做一個實驗室裡的人類學家。

  我們應該親自到生活的場景中從事田野的研究,以驗證在實驗室裡發現的現象與綜合出的理論;也應該把實驗所研究出的徵象,應用到生活的實務之中。例如,我們為了了解苗傜洞壯的語言和現在南島語言的關係,以及這些地方的人如果發生像我媽媽一樣的失語症,他們的語言會產生什麼音的變化?就必須親自到現場去!

  我們到了緬甸巴干,發現這個城市到處都是佛塔,在佛塔牆壁上的文字都是大大小小的圓圈,這是緬甸的文字,和梵文一樣,它也是由希臘字母(古拉丁字)演變而來。希臘文字傳到西藏變成有稜有角、線條分明的藏文,傳到緬甸卻演變為都是曲線組成的緬文,兩種文字在外形上有極大的不同。這是因為中國紙筆傳到了西藏,所以藏文還保留有方、有勾、有直、有豎的筆劃;但緬甸由於喜馬拉雅山的阻隔,中國的紙筆過不來,於是緬甸人以鋼針代筆,寫在棕櫚葉上,棕櫚葉易破,所以字體中菱角的部分逐漸變成圓圈。我們從第九世紀所出土的緬甸文物發現,緬甸文從菱角演變成圓圈,一共經過四百年。演化到最後的文字,真的是圈中有圈,圈外有圈,圈上有圈,全都是像泡沫一樣的圓圈,所以就被稱為「泡沫文字」,這是全世界獨有的。

  想想看,這些大小圓圈的文字在我們看來都一樣,但是對他們來說,稍微一點點的變化就代表不一樣的字,幾百年來他們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文字,那麼他們對圓會不會特別敏感?這會不會影響他們的視覺系統、腦神經的組合?這是我們在思考的問題。我們必須把所有發現的觀點帶回實驗室研究。

  回到台灣後,我們到台北縣中和的一個緬甸村,這裡有很多的緬甸人,我們請他們到實驗室裡做研究,觀察他們是否容易發生「圓的錯覺」。結果證實,他們的腦神經和他們的文化一樣,果然都受到影響。他們除了文字獨特外,舞蹈也很特別,觀察泰國暹羅人和緬甸人跳舞,穿的衣服很相似,但是緬甸人手彎起來時一直在打圈子,很好看的!緬甸人眼中的圈圈之美,實非你我能想像得到的,他們在舞蹈中完全表達出那個意境,這說明了人和文化是結合在一起的。金庸《笑傲江湖》裡,有一段描寫愛書法成癡的禿筆翁,以一隻鋼鑄的判官筆作兵器,把書法融入劍法裡,確實是有道理的!

  現在各位到巴干可以看到到處都在修復破舊的佛塔,這裡曾經有過六萬多座佛塔,大部分都被毀掉了,只剩下兩萬多座廢墟。我們很好奇為什麼被毀掉?是誰毀了它們?後來我們找到一塊石碑,上面有一段關於這段歷史的記載。說明元朝忽必烈大帝因為聽將官進言,在南方有個國家的人民窮盡一生只為蓋座佛塔,忽必烈可能認為這些人太沒有志氣了,於是派萬兵南下,把所有的佛塔盡數毀去。所以說,做一個實驗室裡的人類學家,除了要把所觀察到的現象帶回實驗室研究,最有意思的是你如何解讀,因為一個地理因素,使整個文化和文字產生了完全不一樣的結果,以及你如何看待不同文化的差異與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