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董橋的散文,從零星的報刊印象,到整體的細讀《這一代的事》,隱約總覺得有那麼些遺憾,可是這種遺憾又和董橋散文給人的迷惘是一樣的,深刻然而不易捉摸。深刻是董橋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智慧與冷峻,不易捉摸則來自於董橋行文時突兀的文理邏輯。
細思之後,分析這種遺憾至少有好幾層。第一層是最自我中心的直截反應,遺憾有人能把散文寫得這麼好,更重要的,這麼特殊,這種帶點辛辣的遺憾很難分辨就中的羡慕與嫉妒,總之,憾事一樁。第二層則是反過來欣悅總算有人不計流俗,一意孤行地創造著與眾不同、特立孤傲的散文新風格,在近幾年來散文逐漸「軟性化」、逐漸窄化於作家個人周圍細碎的感觸間打轉的潮流情形下,欣喜又轉而成為帶點憂慮的遺憾,遺憾董橋真正的風貌一直到今天才在台灣整個展現出來,而憂鬱這樣一個重要的散文新境界似乎未受到其應有的注意。第三層才是更精緻細膩些,真正由董橋書中傳達出來,似真似幻,然而卻深沉無際的憾意。
遺憾其實是一種極難表達的感覺,一方面有極強烈難耐的痛楚或傷悲,另一方面卻還要紳士地露出一種事不關己的分寸。過與不及,如何恰到好處,甚難拿捏。
董橋筆下主要的遺憾,可劃歸為兩大類:一類是現代生活中對昔時文人品味、情趣的銷蝕。另一類則是香港與大陸的情懷糾結。我們不妨這樣說,這兩種憾事,前者多少帶點Melodrama喜劇式的無奈,而後者則是Hamlet兩難驅避反應式的悲劇色彩濃些;對周圍世界的傷懷,比較接近英國紳士階級的冷漠與突如其來的自我解嘲,而對政治的物換人移,則往往透露出董橋承襲自中國文人的悲憤抑鬱。這兩種情緒,雖不至截然判明,然畢竟略有出入。
對待現代文明,董橋倒有點像原本存來買百科全書的錢被太太拿去買了電視的中年教授。一點點懊悔,一點點啼笑皆非,然而到底未完全失望,日子總還是過的去。一方面固然埋怨著「可惜庸俗商業社會中把人的道德操守和文化修養都化成「交換價值」,視之如同「成品」,只讓標籤不讓內涵,品位從些失「品」何止千里!」(《說品位》,頁5)一方面倒也不得不承認「雖說賀片公司,大量設計各種『印刷的柔情』,應節應景應情,生產者與消費者的關係始終建立在物質的庸俗基礎上,但是消費品給消費者帶來的報酬卻大半是精神的樂趣。廉價的傷感也好,廉價的溫情也好,科技時代的科學規律和經濟規律始終沒有脫離源遠流長的人情規律,針針刺在人性的弱點之上,痛得好舒服。」(《撒在沙發上的文化史》,頁174)這一正一反之間就是微微的憾意,抹不去、忘不掉,可是也不必急著去抹掉、去忘掉,擱在身上痛痛癢癢的,另有一份味道。
至於董橋的中國情懷就不免來得沉重些。這像是鄰家長者驟然過世,平時活生生熟悉的表情,一下子化為兒女們臉上的悲戚,自己在一旁百感交集。正好是院子的位置,近不足以進屋痛哭哀悼,遠不足以在門牆外議論紛紛,這樣尷尬的遺憾,切膚,卻太淺,無從令人同情。說:「中國人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民族,沒有閑情陪倫敦國會那些小伙子議員玩民主、選舉的遊戲了。」(《暮鴉.歸燕.古樹》,頁92)不是嘲諷,是遺憾。至於說:「中國人念舊近乎偏執;最難忍受倒不是烽火連三月,而是家書不敢說的故園消息。」(《回去,是為了過去》,頁100)或「『懷鄉』,是一種癖性,會一代一代傳下去,用不著傳教似的傳下去。」(《給女兒的信》,頁111)就有點近於悲哀了。不過董橋悲哀的時候不太多,多的還是像「故國山水花月都要付出人們爭取自由的代價;故國山水花月也要付出人們傷春悲秋的代價……人和故國山水花月的關係是個輪迴不息的辦証關係,為的是讓人在人為因果之中求個安頓」(頁153)一類比較冷靜的憾意。
董橋毋寧是溫和的,在理性的抑制中攙入了感情的渲染、調理,無論是那一方面,董橋都不喜歡冷冰冰的論說,卻也避開了高聲熱血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