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蘇先生七年前一聲「你一定要看董橋」,使得大陸學人口口相傳董橋的機智與文采。董橋文章當時沒能讀到一篇,題目卻記住了不少--撒在沙發上的文化史,滿抽屜的寂寞,聽那立體的鄉愁,讓政治經濟好好過個週末,跟中國的夢賽跑,中年是下午茶--這樣別緻的題目是經過嚴格語法規範訓練的學院教授做不出來的,或許他們因做不出而正在不屑著。開始接觸到董橋的文字,是1992年4月陳子善先生送我一冊三聯版的《鄉愁的理念》,這是大陸第一次出版董橋的散文集,子善先生出於愛書人的喜好與慷慨,當時竟買了好幾本分送書友,為柳蘇先生的那句名言作了一次有力的推廣與普及。
標新立異,是我閱讀董橋文章之後的第一感覺,至少是他在語言表達層面上陌生化的傾向。也許,對於董橋而言,這樣的句式與詞語間的排列組合算不得新異,但對於我來說,其時也才剛剛讀過一點俄國形式主義中陌生化原則之皮毛,對突破固有的語法--邏輯規則的詞句正保持著一種新鮮的感覺。當時非常欣賞阿城與何立偉的小說語言,用辭之妙,妙不可言。現在,這樣的句式在董橋筆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所不大習慣的語言組合,在董橋那裡,怕是早已成為一種思維習慣。看他信筆所至,也許我們有意為之,也未必有他這樣的「妙思」,讓人疑心確是妙思女神(大陸譯為繆斯)對他的格外垂青了。
董橋在英倫數年,我推測,西文的結構與邏輯一定給了他中文的思維與寫作不少引誘,也沒有人向他下達語言規範的紅頭文件,於是造就了他自由地抒寫他在狄更斯毛姆走過的街上對春天的感懷。這樣的描述非但沒有給我們恪守語法的學生帶來閱讀的障礙,相反,有一種被領出地下室的清新。
這種清新,具體的是指兩個方面,一是他語辭間令人略生詫異與佩服的搭配,就像前衛少女一身反常的穿戴,讓你在日常的經驗之外另外發現和諧,這類句子在50萬字的《董橋文錄》中任選一頁都不難找到。二是他對事理與現象的把握,迥異於常人的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你會驚嘆他豐富的想像,竟可以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事物有機地連結在一起。這種連結,有時未必準確,但我的意識中,文學並不以準確為座標,更在乎它是否能首先引發讀者閱讀的愉悅。我們日常時時可以遭遇的不少報端文字,字字合轍,句句在理,甚至無一字一詞沒有來歷和出典,卻總是面目可憎可嫌,宛如碎嘴而沒文化的村婦,幾句話拿來嘮叨一輩子,也根本不顧聽者反應,明知自己無聊的佈道讓人生厭,卻以強力為自己聚攏一群名義上的聽眾。被古板而了無生氣的語言包圍了太久,自己下筆,一不留神也就冒出不少嘴臉可怖的句子。這時候,董橋隨口說了句「鳴鳳款步走出月亮門」,大家不禁神情一振,眼光一起隨鳴鳳的背影往月亮門那邊看去。當暴力色彩成為一種語言的基本傾向時,我不知道這是否會對使用該語言者的思維習性產生某種導向與支配作用。在我們依然習慣於「拳頭產品」、「思想武器」、「全面出擊」、「過關斬將」的語言環境裡,鳴鳳款步出場,自然是有些誘人的。文章發在1996年6月23日的《新民晚報》上,董橋要在這樣撩人的題目下做什麼樣的文章呢?
董橋說:「我弄文字數十年,總是不會規規矩矩用標點符號。小時候學堂裡的教師都是揮舞毛筆寫文言文的書生,會穿灰長袍配白圍巾,不會用標點符號。……後來讀巴金、茅盾的小說,開始注意點點滴滴的符號,覺得方塊字縫上那麼多鈕扣,真像鳴鳳款步走出月亮門那麼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