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事外一章－評董橋的《這一代的事》(2)
楊照／文化評論者、遠流出版社編輯本部製作總監
貴族心情
是的，董橋是溫和的，一種自覺的溫和，像他自覺的貴族意識與紳士氣息。也因此董橋是很脆弱的，任何稍有意見的人都可以很輕易地挑出他種種近乎致命的缺點。
董橋說：「英國人處處不忘階級觀念，Anne Scott James說連造園都有階級意識在作祟，園藝家寫園藝書，也多遮不住心中身份勢利意識。」（頁28）其實董橋的散文亦含藏著濃厚文化貴族的階級意識。董橋的散文無論在題材、文字上都脫離不了知識分子的書生氣，他寫思想散墨，寫中國情懷，寫文化眉批，主題都環繞著知識分子打轉，寫知識分子的悲喜愚智，硬就是找不出一點普羅氣。批評政治、批評社會，都站住一個書生的本色，看不到對民眾、對中產經濟以下的同情與感動。更糟的是，董橋還寫藏書家的瑣事，這種文化上的嬉戲！
再者，董橋組織文章的手法亦是很高傲的，他文章中最愛引用古今中外的故事，難免有點掉書袋的嫌疑；他的故事與接下來的文句往往沒有什麼直接的邏輯關係，他的因果意識是超於日常文法邏輯以外的，而他個個不同的故事，引文間反常教人摸不清真正的用意所在。董橋是先假定了他的讀者都有能力能自行從事和他一般複雜的聯想與推理！這種強烈風格的作者總不免有點自我中心。
不只如此，董橋的文字夾雜極為濃厚的文言色彩。很難有那一篇文章中找得出純粹白話「我手寫我口」的句子，他的《春日即事》竟至全篇沒用一個「的」字！
歸結到他的溫和，這種貴族氣息自然是不適合搖旗吶喊或是破口大罵的，因此他似乎對凡事種種都缺乏強烈的喜惡。機械文明、消費市場、階級意識、政治腐化、習慣偏見……在他筆下全成了輕描淡寫的抱怨，透過其他人的事、其他人的話講來淡淡漠漠的，彷彿就是這樣了。沒有始終鼓吹的理想，或是提出足以令人信仰的解決之道，更甚至於對香港前途、中國命運，董橋都從來不激動，從來不脫離冷靜的描述與雋永的評議，除此之外的呢，除此更進一步的呢？
董橋的散文真有那麼多足以令人失望的地方。不過董橋說的：「經濟、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國人必須努力建造的聖殿，可是，在這座大堂的後面，還應該經營出一處後花園：讓臺靜農先生抽煙、喝酒、寫字、著述、聊天的後花園。」（頁147）」「台北是中國文學的後花園：商業大廈裏電腦鍵盤的霹啦聲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殘葉叢中的蛙鳴，裕隆汽車的廢氣噴不死滿樹痴情的知了。」（頁144）後花園若是還供董橋溫和而高傲地寫他滿是貴族氣的散文，引得一些大學生為他爭辯不休，這樣也不錯。
──原載1995年5月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文學的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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