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耳】
  時間是中國上古春秋,不為父喜,身世坎坷的晉國公子重耳,在詭譎的宮闈鬥爭之中,被迫出亡,流浪漂泊於一個又一個的諸侯國之間,一年、二年……,流浪已經超過十幾個年頭了。這一次,他和情同手足的家臣來到了楚國申邑,日後成為他最大敵手的楚成王擺下宴席招待重耳一行人……
 
  饗宴頗為盛大。

  收藏在倉庫最裡面、最貴重的器皿都被拿出來;成王的妃妾們也爭妍鬥豔。楚國素來是打擊樂器的王國,有一種把不同音階的鐘串排在一起的大規模樂器,叫做「編鐘」。後來有記載說,成王在堂下設了奏樂專用的房間,編鐘一響,樂聲直衝堂上,把晉國使者嚇壞了。不過,成王是否有這種雅興,還是個疑問。或許是因為伶人們必須在用餐的時候演奏音樂,所以正在練習也說不定。邊用餐,邊聽音樂,是國主才有的權利,而呈獻給國主的菜餚,必須要一百道才行。如今要以相同的方式款待重耳,宮廷的廚師可是忙得滿頭大汗。

  進入賓宮,重耳心想:

  ──招待可真隆重呀!

  可是,他沒想到還有那樣的盛宴在等著他。

  重耳謁見成王。

  兩雄相會的時間是何月何日,並沒有確切的紀錄。我們只知道大臣子玉也出席了饗宴,他在那之後就率軍北上進攻陳國,時值秋天,因此,重耳和成王相會的時間,可能是在夏天吧!

  二人的體態都很壯碩雄偉。

  成王鼻、嘴、眼都大,眼角上翹,眼光炯炯發亮,大概是世人所謂的「獅目」吧!重耳則眼珠黑亮,用「長眼」來形容毋寧較巨眼恰當。成王乍見重耳,第一個反應便是:

  ──好一對龍目!

  他心想,果然是個不容小覷的傢伙。

  重耳致完禮,成王緩緩地說:

  「不,這不算什麼。對了,朕聽說齊桓公曾延攬公子為「卿」,以求齊國的安泰。朕也想這麼做,公子覺得如何?」

  重耳微笑,道出真情:

  「在下辭去齊國的卿,就是為了仰求大王的惠恤,念茲在茲的,只是希望大王能助在下返回晉國。」

  「嗯,果然是這樣。公子那麼想回祖國嗎?那朕也不會吝於相助。在時機到來之前,公子可以放心留在楚國。」

  成王的表現頗為寬大。在熟悉成王為人的近臣聽來,簡直判若二人。成王表露出寬闊的胸襟,溫柔、和藹地對待重耳。

  成王將這般平日不曾有的感情,化成盛大、華麗的饗宴,難怪連重耳都睜大了眼睛,一副受之有愧的樣子。但是,重耳的身邊有一位不苟言笑、嚴肅自律的男子,此人就是趙衰。

  ──趙衰可真風度翩翩啊!

  重耳看著趙衰,不由得感嘆著。狐偃也為成王破天荒的盛宴震驚得不知如何對應,他沒想到成王會以超乎諸侯的禮節,亦即天子之禮相待。正當他苦思對策的時候,卻看到趙衰不慌不忙的應對,令他不得不佩服。

  趙衰一直在學習。日後收錄於《詩經》的詩,可謂貴族不可或缺的反諷手法,換言之,貴族不可赤裸地表達自己的感受與心意,而必須訴諸於詩。做不到這一點,恐怕會有失貴族的身分。趙衰鑽研詩,希望在禮節方面能輔助重耳;他當然也研究典禮,而這更是為了重耳。篤學的趙衰得以一展長才,大概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

  據說在這席饗宴中,成王曾經「九獻」,也就是向重耳勸酒九次,這可謂至上的獻杯。而且堂上酒器琳琅滿目,一直陳列到庭院。重耳心想,接受這樣至高的款待,將會顯得自己傲慢,正想辭退的時候,趙衰在他背後悄聲說道:

  「讓楚王這麼做的,是上天。上天命令了楚王,上天開啟了楚王的心靈。公子絕不可辭退。」

  ──楚王的背後有天?

  賞賜天命、天啟時,倘若不接受,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重耳毅然下了決定。

  饗宴久久不停。音樂中斷的時候,成王對重耳開玩笑地問:

  「公子啊!如果你回得了晉國,要怎麼答謝朕?」

  這是個令人好奇的問題,楚國的重臣們都興趣盎然地看著重耳。

  重耳很認真地思索成王的話,心想楚王應當什麼都不缺了,便說:

  「美女、玉帛,大王都有了。漂亮的鳥羽、旄牛尾、象牙、皮革製的甲胄,都是貴國的產物。晉國所擁有的,都是楚國剩下的東西,晉國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回贈?」

  重耳答得很謙虛,成王則笑得很滿足,但隨即又說道:

  「不過,朕還是想問個清楚。」

  這時候可就需要機智了。如果答得不恰當,勢必得罪成王,重耳想定之後,大膽說道:

  「在下如果承蒙大王相助,得以回到晉國,日後晉軍假使和楚軍在中原相遇,就退避三舍。這是在下對大王的回禮,如果大王還不滿意,那只有和大王一戰了。」

  ──什麼話?無禮!

  成王並沒有這麼說,只是笑笑而已。

  所謂「退避三舍」,就是退三天的路程。另外,一舍為三十里,因此也有一說是近九十里。

  不過,楚國的重臣中,有一個人為此憤慨不已,那是子玉。他一聽重耳的答覆,當場眉毛倒豎,滿臉通紅。

  ──重耳,你這無禮的傢伙!

  他怒視重耳,但為了不破壞饗宴的氣氛,只好將怒氣忍了又忍。

  宴會一結束,子玉跪著追上成王,以忿憤的表情高聲說道:

  「把晉國公子殺了,否則讓他回到晉國,必定不利於我軍。」

  成王一邊走,一邊以堅決的口吻說:

  「未必吧!我軍如果懼怕晉軍,那是自亂陣腳的緣故,殺了重公子無濟於事。你見過這位公子了,既聰敏,又會講話,然而話又不多,也不說阿諛之辭。他的重臣你也看到了,每一個都是俊逸之材。上天就要振興晉國,誰又阻擋得了?」

  子玉仍不死心,挪著膝蓋靠近成王說:「那麼,留下狐偃當人質。」

  「不行,既然要表達善意,便要貫徹到底,否則罪過就深了。知罪犯罪,無禮至極。」

  子玉把手放在膝上,憤怒與不甘令他不住地發抖。

  ──大王被重耳羞辱了。

  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中久久不去。有哪個君主敢用這種口吻對叱吒風雲的成王說話?連鄭公和曹公在成王面前還得戰戰兢兢呢!

   ──傲慢的流浪公子,總有一天,我會封住你的嘴。

  子玉在心底暗自咒罵著重耳。

(選自重耳》(下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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