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對焦
從亡國奴到歸化人 自述/下山一(林光明) 譯寫/下山操子(林香蘭)
抽麻紡成線、植物染、織布縫成麻衣,文枝都能得心應手,下山家已能適應山地生活了。但是回日無門,兒女無法取得學籍,為前途著想,只能下山申請歸化國籍,一和文枝決定搬到霧社。(前操子、和代、文枝抱誠,後排左武,右下山一) |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底深夜,文枝陣痛,在完全沒有醫護人員的深山野地裡,幸虧前四個孩子產婆接生過程,我都親眼目睹,因此在松柴火暗淡的燈光下,親自迎接下山誠來世間。
文枝產後第三天,鄰居到學校緊急相告。原來家中無存糧,文枝起身樁小米,因用力導至腸子流出體外,倒臥血泊。我把文枝抱到床上後,立即借用警察電話,求馬卡納集曾當過護士的梅子來相救。她看了說:「不曾見過此情況,愛莫能助。」情急之下,我以洗得乾乾淨淨的雙手,將腸子塞進文枝的腹腔,連一顆消炎止痛藥都到不了手,只能求文枝靜臥好好休養,求她為了孩子和我,堅強地忍痛活下去。感謝堅忍的文枝,她終於熬了過來。
沮喪於回日本已鐵定無門,本想認命的在百業俱退廢成半原始生活的馬烈巴務農養家。但深明大義的文枝不肯,她說:「我依然可以隻身到無人敢耕種的可烏卡恩鬼地學著種地瓜、芋頭、小米、樹豆等維持生活。可你是師範畢業生,不要計較都沒領到薪津,善用專才,貢獻給無辜失學的可憐學童們,才是你目前該為母親的族人盡的責任。」
看到文枝赤足荷鋤,背著竹籮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雙手結滿厚繭,全家人身穿著文枝學族人抽麻纖維紡線織成蕃布的粗麻衣,我心痛如絞。我到情治單位報到時,文枝為填飽孩子的飢腸,赤足著麻衣在雪地尋找食物,結果暈倒鬼田,若不是被小舅舅夫婦發現,不凍死也餓死了。
我恨自己真是孬種,娶到如此賢德的日本貴族女,卻讓她隨我在荒蠻的深山,受盡煎熬。
我真的萬般無奈,該怎麼辦呢?
從民國三十五年到四十一年六月,在文枝的鼓勵支持下,我幾乎都以無薪義務教師度生涯。早期數年,我集合白狗蕃、馬烈巴蕃學童們,一人肩挑校長、老師、工友之職來教育他們。陸陸續續,有些人肯暫留荒蠻不便的力行國小,從事教育工作,但一直明顯人手不足。
其間曾模仿蕃產物交換所辦法,想一兼兩顧為家庭和村民而努力,但約兩個月後就被告密,說我為收買人心企圖反叛,因此被迫停止。後來仁愛鄉第二屆鄉長,曾被日警安排娶花崗二郎遺孀高山初子〈高彩雲〉的中山清〈高永清〉,自幼是我的好朋友。他同情而聘我擔任力行村幹事,約兩個月又被密告,以外國人不能當公務員撤職。
唇亡齒寒,失去國家保護的亡國奴,誰來保障工作權和教育生存權?我不能讓兒女一直得不到學籍,飢餓時似丐童到處向村民討地瓜吃。不能再讓過勞的文枝生命遭受危害。我們必須下山去申辦歸化為中華民國國民,尋求新國家的保護,我們才有可能過正常平凡安定的日子。
民國四十一年初,首度全家下山到霧社申請歸化國籍,因典子、操子照片上的光頭被我以黑墨塗色因而被退回。同年七月,第二度全家下山到霧社申辦歸化國籍手續,孩子們終於獲准暫無學籍寄讀仁愛國小。頭兩年我到處找臨時工勉強糊口。高鄉長以為我們已經申請歸化手續,安插鄉公所臨時雇員該不成問題,結果才上班兩個多月又被密告。反正遭到革職,我乾脆扛下令鄉長傷腦筋的清流、中原埤圳貪污案下台。為了生活,阿宏叫我到霧社電源保護站的苗圃〈昔農業指導所〉當工人。……(以下略)
民國四十三年五月,我們終於獲得內政部許可拿到歸化為中華民國國籍的証書。希望不堪如我,也能如林木般有用處、為家庭、社會國家有所奉獻,因此申請歸化時選擇姓林。當我名叫下山一時,大部分生活於坎坷黑暗中,期望歸化後轉運光明,因此我為自己取名光明,從此追尋光明的一生。
——摘自《流轉家族:泰雅公主媽媽、日本警察爸爸和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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