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接近自然的童年。雖生長在高雄工業城,但是很幸運的,祖父母住在高雄縣的海邊,那是一個看得到老樹、野花叢、絲瓜棚架、豬圈、曬穀場、三合院、廟埕、野台戲、大海、漁舟….,自然天成的小漁村。即使年紀越長,仍不時會在穿梭車陣的途中,或因某個午後的天色、氣溫,勾引出腦海深處儲存的童年氣味。國中時期,阿公阿媽家的海灘已變色,築起防波堤,疊堆消波塊,再也看不見蜿蜒生長在沙灘上的濱旋花(小時候以為它是牽牛花),阿公阿媽家變成三層樓的新屋,曬穀場、三合院、豬圈,還有曾掛著秋千的老樹都消失了……
接觸繪本多年,每次看到探討環境變遷或是人在城市異化的主題,讀來總是心有戚戚焉。反照自己的生命經驗,除了慶幸擁有屬於野孩子的童年,對於現代工業文明把人「原子化、零碎化、罐頭化」的現象,年紀越長越感不滿並且抗拒著。當然,翻閱這類型的繪本,難免有無法承受之重,它的表現手法無論是迂迴或是單刀直入,都不如包裹著溫暖、幽默或甜蜜糖衣的繪本來得討喜。這些主題對現代城市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往往戳破人類過度自我膨脹的傲慢,逼著我們去面對存在的根本問題。
《森林大熊》(格林出版)和《再見!小兔子》(格林出版),兩本書的文圖都是同一搭檔,文/約克.史坦納,圖/約克.米勒。書中不斷地質問人類,到底想追尋什麼樣的生活?
工業文明對人的箝制,如同森林大熊的處境,被剝奪掉屬於自然的天性,生活在講求效率、規矩的機械工廠裡,對生命的態度也逐漸消極冷漠。相較於森林大熊的渾噩生活,動物園、馬戲團裡的動物更可悲,過著積非成是的日子,早已經丟棄其自然本性,失去了自我價值。
《再見!小兔子》那隻追求自由的小褐兔,遠比森林大熊積極自主。森林大熊從一開始被迫改頭換面,到最後接受了生命本能的呼喚,多少的無奈和莫名的指責都默默隱忍下來。不像小褐兔對自由天地一直無法忘懷,即使友伴大灰兔被外面的世界驚嚇得打退堂鼓,他依然勇敢選擇留在充滿危險的未知,也不要回去安全卻無望的兔子工廠。
同樣是約克.米勒的作品,《挖土機年年作響—鄉村變了》(和英出版)。這本書沒有文字,但是,圖像會說話,繪者由同一角度取景,以三年為間隔,記錄一個小鄉村二十年來的變遷。七張大圖片,讓人親眼目賭了自然環境、人文景觀、生活方式的流變。你可以看到孩子原本在大自然中茁壯,後來被關進了用玻璃和牆壁隔離開的學校;原本雞犬相聞、相濡以沫的鄉村生活,演變成高速公路上的競速人生。瞧瞧冷硬的現代都市建築,將人和自然拉得多麼遙遠!
這樣的表現主題,早在1942年《小房子》(遠流出版)創作者,維吉尼亞•李•巴頓,就已經透過一棟鄉野的小房子,傳達出人類在都市開發過程中的失落與疏離。原本好奇城市燈光的小房子,最後還是選擇遠離繁華。讓我聯想到黃武雄老師創作的《那裡有條界線》(遠流出版),在人類歌頌著文明的進步與繁榮的背後,現代人的心靈卻與都市環境一樣封閉荒蕪。
接下來是兩本Jeannie Baker的作品,《Where the Forest Meets the Sea》(Walker Books)和《Window》(Walker Books)。《Window》是一本無字書,透過窗外景色的變化,表達出生命的循環與自然環境的演替。最末一頁,雖然帶著新生命來到了新環境,遠離高樓大廈的城市,彷彿回到了他最初的童年,但是空地立著一塊土地出售的招牌,宣告挖土機即將年年作響!
《Where the Forest Meets the Sea》據說是真有其事,地點就在澳洲昆士蘭省北方的雨林地。那片億萬年前就存在,恐龍曾經散步的雨林地,在最後一頁變成國際樣式的渡假勝地。顯而易見,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人類對開發的貪婪愈是熾熱;工業文明之後,短短兩、三百年的文明演進,竟已陷地球環境於存亡危機!
《Just a Dream》(Houghton Mifflin Company)便是藉由一位文明小孩的夢境,讓讀者看見荒涼的未來:垃圾淹沒了他的家園、聖母峰頂上的大飯店,濫捕濫砍、過度開發的行徑,害得野鴨在空中盤旋找不到棲息處。故事結尾掩不住高張的環保意識,許多同類型的繪本或多或少都難掩心中的急切。
最後,想介紹《奧勒岡之旅》。故事一開始,小丑說,看著奧勒岡熊的表演,就會想起他的童年……。當我翻閱這類主題的繪本,我也像小丑看奧勒岡表演一樣,想要拋開一成不變的生活,渴望離開充滿煤煙、廢氣的城市。要返回荒野是艱辛遙遠的旅程,其中最難的,該是自我本身的調適,戴著面具武裝自己時日一久,一時也很難拔掉小丑的紅鼻子。
曾看過日本節目介紹有一群人,丟棄現代都會生活的便利性,跑到深山、海邊過簡樸的生活,生活全靠自己雙手雙腳勞力掙來。捫心自問,失去了文明社會的便利性,我到底剩多少的生存本能?有多少的勇氣可以像小褐兔那樣,選擇一個危險的真實世界?我是不是能像森林大熊那樣幸運,在文明社會待久了,還能喚醒生命裡屬於自然的原始力,最後能脫下人類的文明外衣,做回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