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麵線
頭頂著藍天,來到純樸的鄉間古舍,師傅們正忙著在麵線間裡拉生麵線,隨著均勻的力道聲沉沉落下,麵線也愈細長。稍後師傅與兒子一同將綿軟的麵線齊力移到外頭已清空、架好了竿的庭院裡,此刻萬里無雲,酷熱吻上了每個人的頸背,卻正是晒麵線的最佳時機。師傅父子倆輪流抬著架麵線的木棒,由另一人站在遠遠的一端奮力地甩呀甩,然後才將木棒連同掛著的白麵線,安進架上的插槽固定。數十次下來,院裡能架竿的空間,全部垂掛了白麵線,父子兩人於是將麵線傾斜放下,一端以石壓緊,頃刻原本的白緞帶,又都奔流成涓了。
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師傅兒子仔細地向我們解說手工麵線的製作過程。將細白的麵粉和著食鹽、水揉捏成麵團,套上木棍繞成圈,接著以機器搓揉成細條狀,沾上米糠防止麵線互相黏合,再將麵線用人力拉三至四次,每次對摺,從中點套上木棒再拉開,麵線會變得更長,也才會是適當的粗細。整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拉的力道與速度,太大力,麵線會斷掉,太慢,麵線會掉到地上。麵線好吃與否,跟做的人有著絕對的關係。
到了中午,大方的師傅決定用自家的麵線,煮一鍋香噴噴的麻油麵線請我們吃,感動下,我們也利用閒暇好好了解廠房裡的設備。
拉麵線間的隔壁,另外有間更大的烘乾房,裡面放了台可用來烘乾麵線的機器,每當日照少或下雨時,拉好的麵線就會拿到這裡烘乾,但這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陽光自然晒乾的麵線比較Q彈,除非連日壞天氣,不然不會拿過來。
另一邊的土甕旁,師傅的媳婦與孫子正圍坐著等麵線蒸熟,她說市面上所稱的白麵線,就是晒乾後直接包裝的麵線;而紅麵線,則是像這樣晒過再蒸的熟麵線。蒸過的麵線會變成紅色,Q度下降,但比較耐煮,是一般蚵仔麵線用的麵線。
吃著熱騰騰的麻油麵線,想到這是師傅一竿竿的,煞費力氣拉好的,心中覺得好滿足。師傅就算臉上沾著麵粉,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趁他工作告一段落,問他會不會覺得辛苦,師傅只是靦腆地笑了笑,回說不會啦,做習慣了。說著說著又回到晒麵線的地方查看。
師傅用這雙做麵線的手,養活了一家人,看著他在絲綢般的麵線中來回走動,有種樸實的感動,就跟師傅的麵線一樣,簡單實在。
編草鞋
在農業為本的昔日光景中,草鞋是既經濟又實用的日常用品之一,甚至日出而作,到夕陽西斜,扎實的草履已成一雙破屣,汰換率極高,因此又被稱為「不惜」、「不借」,人人皆有之,不假外借,也不必特別愛惜。
午後,我們在高雄愛河河畔找到了兩位領有街頭藝人執照的草鞋師傅,在熙來攘往的人行步道上擺著草鞋攤編織自售的手工草鞋。在這微涼的向晚時分,沒有刺目的豔陽逼著人以手擋住視線,愛河的夜燈也還沒亮起吞噬河畔的真實色彩,此時路過的行人並不吝嗇好奇心,紛紛駐足翻看貨攤上的草鞋,無意購買的也稍停下與師傅寒暄。
年逾八旬的兩位師傅是一對夫妻,擺攤時先生負責招呼客人,太太則在一旁打著草鞋。這位寡言的女師傅說,她是從小跟著母親學打草鞋,學會後就一直做到現在。草鞋的原料是沾了水的藺草,編織時比較不容易斷裂,師傅編織時會邊拿著一支像雞腿形狀的木槌敲打編好的藺草索,使空隙更為緊密不容易散開,因此師傅的草鞋從頭到尾沒有綁死的結,只將多出的藺草頭塞到編好部分的空隙中,草鞋依然能持久完整。
一雙草鞋的製作大概要花上師傅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草鞋價格便宜,但保養得當就可以穿很久,除了最普通藺草原色的款式外,還有加上彩色塑膠繩點綴的、人字拖款式的,以及給小姐們穿帶點跟的樣式。師傅說,草鞋穿久了,藺草會沾上油脂變得更柔韌好穿,而且草面會帶有金色的光澤,非常漂亮。
雖然師傅的攤子在這遊客必訪的重要景點上,不乏陸客及日本客的青睞,但年邁的老夫妻有時無法流利地與外國人士溝通,常會雞同鴨講地丟失了生意,收入並不豐厚。好在兩人因固定在那兒擺攤認識了些附近常來散步的民眾,他們有時停下來陪兩夫妻聊天,也幫忙招攬生意,增加了賣出草鞋、草帽的機會。
相傳草鞋在黃帝時代便已發明,也曾被典故記載,古來聖賢多有會自己編織草鞋的,如劉備年輕時便以賣草鞋為業。直至東漢時期,草鞋才成為遍及平民的粗俗之物,「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藉草鞋表心志的落魄文士其實也不只東坡一人。
但如今,布鞋、皮鞋、高跟鞋著地有聲的時代,即使最低廉的地位也有橡膠拖鞋取代,草鞋就只能是街頭藝人攤上的藝品了。路過的民眾無不一邊鼓舞著賣草鞋的老先生、老太太,一邊由衷地發出:「真的好少看到了!快失傳了耶!」這樣的感嘆。聽多了過客這樣的惋惜,夫妻倆已習慣回報以微笑,在我們訪問結束臨走之際,兩人相繼招呼著:「我們都在這裡,你們知道了下次就好找了唷!」。
畫布景
在那個野台戲還風靡的日子裡,要想在城郊邊、廟口旁看到坐滿一排排矮凳,呼朋引伴踩著長長影子在街燈下迤邐而來的樸實人們還不是難事。男人聊工作、女人聊孩子、孩子交換著玩具,這樣平淡的景象在夜幕升起,野台戲布景打下第一道藍光後就不一樣了。
「這就是人家說的黑人光!」陳明山師傅拉下廠房的鐵捲門,讓我們親身感受看野台戲的男男女女眼中的奇幻布景,原本就已色彩鮮豔的彩繪背景,在藍光底下更顯得鮮活,螢光塗料繪成的樓閣在黑暗中光芒四射,宛如七彩的寶石,想像布袋戲偶在澈亮的階台上大動干戈有多威風!再回頭看看同伴們的臉,該是白色的衣領、牙齒都被鑲上了藍邊,反射不到藍光的髮膚則全部隱沒在黑暗之中。原來這就是夜晚的野台戲迷人的地方啊!平時熟悉的人、事、物沒入黑夜後,取而代之的是布袋戲、歌仔戲飛舞的身影,和其後布景彩繪師傅筆下了無邊際的世界。
陳師傅從十四歲開始拜師學習布景彩繪,至今已快四十五年,他的作品最大的特色就是畫工極細,其他師傅兩、三天就可以完成的作品,他得花一星期慢慢加工光影漸層,作品的細緻度就比其他人好上許多。師傅說,年輕時他也曾經因為布景彩繪的工錢不足以養家度日而出走從事壁畫、電子花車的彩繪工作,直到有一次慶典時看到其他人畫的布景,筆法粗糙、品質低下,他覺得不甘心才又重做馮婦,並以精緻的技法、慢工出細活的工作態度,在同業中打響知名度。
師傅的廠房分為兩個部分──一是釘框區,一是彩繪區,製作過程從釘框架、綁布、繪圖、上油漆都由他跟師母共同完成。釘框時就得自己裁杉木、使力將布繃緊,這部分師母幫了很大的忙;接下來彩繪的部分要先打草稿線,將螢光漆加上螢光粉上色,師傅說外面賣的螢光漆都調得太稀了,自己要再加粉才能上得均勻。
彩繪的過程要花師傅好長的時間,布景又分為硬景區和軟景區,硬景指的是框架的部分,軟景則是布面。彩繪的重點在於光影,正確的光影才能呈現立體感。至於選用螢光顏料上色則是因為野台戲通常在晚上登台,螢光塗料比較醒目耀眼。雖然螢光漆在晚上就像異世界般迷人,但在陽光下就顯得平凡無奇,很多交情要好的老東家會開玩笑虧他畫得醜,「我就像剛剛那樣把鐵捲門拉下來,他們就不敢抱怨了!」師傅呵呵笑地說。
彩繪布景若想出師至少需要四年的時間,現在的年輕人沒這麼好耐力,而且布袋戲、歌仔戲也少了,布景一門既少人認識,很多師傅也都,這手藝便面臨了失傳的命運,笑臉迎人的師傅也坦承工作時非常要求完美,曾有幾位上門求師的學徒就不堪壓力而離去。
師傅工作的地方位在嘉義鄉間四畝田的中央,每當有人要求採訪時,他都像這樣泡著濃茶,與對方聊聊地方慶典活動與彩繪布景的心路歷程,聽著師傅說:「茶要濃才好喝。」我們不禁猜想師傅對工作的態度是不是也像對茶一樣,重質大於重量?
即使師傅的堅持仍能讓一場場好戲上檔,但一把酒、六張凳、幾盤小菜、一場戲的野台文化落寞後,黑夜裡的螢光布景還能亮多久呢?
製香
七點不到,冬天的朝陽還來不及照滿門廊,師傅就已經開始準備製香工作。寬度僅兩公釐,桂竹加工完成的細竹籤,在前一天完成了浸水與整日的曝晒,紮成一捆捆「香腳」在製香室裡靜候師傅的工作。
斗室裡,香粉的塵埃將日光燈及窗邊屋頂流露進來的少許照明,鋪上一層昏暗的紗幕,搖晃的竹篩旁,展開的香腳下,塵埃隨著師傅的動作飛舞到室內各個角落,一待落定,就在桌上、架上、窗台上堆積厚厚一層灰。工作時,師傅習慣在窗邊點一炷香,上升的煙霧裊裊地爬上窗櫺便散了。
浸水與曝晒完成後的「香腳」在此進行打底的工作,師傅緊抓住一把香腳,讓前三分之二都浸水,再擺進楠仔粉(黏粉)中上下滾動,之後香腳才具有黏性可沾附香粉。接著師傅按四比一的比例混合檀香/沉香粉與楠樹皮粉,把展開挑出劣質品的香腳再次置於竹篩中滾動,直到香腳沾滿了香粉。「滾」的動作,腕力、力度要恰到好處,香粉才能均勻密佈,故有謂:一支標準的香,除了香味夠以外,香肉要圓,香腳要漂亮。
製香的過程依序是一、剖香腳:將砍伐下來的桂竹筒剖成大小粗細略相等的香腳;二、浸水及曝晒,以袪除竹子本身的氣味,也讓製成的香能完全燃燒;三、打底:前三分之二浸水攤開沾上黏粉;四、展香及上香粉:將香束握在手中攤開,取出品質欠佳者再上香粉,如此反覆三四次;五、在陽光下曝晒;六、染色:香腳的顏色可依需要加染料,以桃紅為主,也有紅、黑色。其中展香的動作又稱為「掄紙扇」,香腳在師傅手中攤開就像扇子一樣,俯看又像朵花。
師傅說,台灣早期有自產製香原料,但因為手工製香業者變少了,現在多從國外進口,連香有時也從越南或大陸進口化學原料製品,據報導有信徒因長期嗅聞及喝下參拜後的香灰水而罹患癌症。化學原料製成的香,聞起來當然也沒有天然原物料做的好聞。
中午驕陽正豔,師傅也準備將香搬到屋頂去曝晒,通常上了四層香粉的香要晒個一天,只要天公願意作美,師傅今天的工作也算告一個段落了。
當被問到將來製香業者該何去何從時,師傅只微笑著沒有回答。窗邊的香燒完了,他要再點上另一支。
代客孵卵
台灣有一種傳統行業,叫做代客孵蛋,早期的養雞場、養鴨場、養鵝場或是一般小量養殖的散戶,都會將家禽生的蛋帶到孵蛋場,請頭家代為孵化。台南下營就有這麼一間經營了二、三十年的孵蛋廠,只要問問當地的阿公阿嬤就找得到,接近傍晚的昏暗天色中,小孵蛋場半掩的門扉裡透出溫暖的橘紅色光芒。
走進廠房內,小雞、小鴨們的籠子被堆疊成排,一直延伸到廠房內部,雛鳥們多半緊挨著同伴取暖,簇擁成一堆堆亂動的小山丘,正為我們的到來緊張地嘟囔著,其中也有幾籠放的是成鳥,客人帶來的蛋孵化後,有些會留下來寄賣,所以籠內各品種的雞、鴨,都是可以單買的。
走道的另一邊,才是正孵化雛鳥的孵蛋機,店裡的阿姨打開孵蛋機的門讓我們參觀,一層層的蛋架上放著數百顆蛋,緩緩地由上而下旋轉,阿姨說,機器裡的溫度維持在攝氏三十六、三十七度,轉盤要持續轉動,才能讓每顆蛋受熱均勻,蛋孵成功的機會才比較大。
以前同時間放進去的一批蛋,在開始孵的一個禮拜後就要拿出來,對著光照觀察裡面是否有小雞的形體,若沒有就是空蛋或壞蛋,淘汰掉才可繼續孵,但現在客人送來的蛋少,這麼做實在不敷成本,於是就省略了這個步驟,待小雞成功孵化後,再按隻數算錢。每當有客人送蛋來,阿姨就要他們挑幾顆寫上名字、電話,孵化出雞後,再通知來拿。
雞要孵二十一天、鴨三十五天、火雞二十八天、鵝則三十天,什麼品種的蛋,阿姨看看就知道,待蛋快要孵化時,就將它們以紙箱裝著,移到隔壁保溫的機器內,不久後雛鳥們就會陸續蹦出來了。阿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巡視一下這些破殼而出的小傢伙,有些雛鳥弄破蛋殼後卻沒辦法自己出來,就得幫牠們把蛋殼剝開,以免悶死在裡面。剛孵化的雞、鴨寶寶,就跟外面籠子裡的一樣活潑,會踩著同伴推擠打鬧,但牠們畢竟不能很快適應外面的溫度,要持續待在保溫箱裡幾天以免失溫。以前孵到的蛋種以鵝類為多,如今在很多鵝場都收掉了,鵝蛋反而罕見。
廠房的角落裡還有些零散的紙箱,剛移出保溫箱的雞、鴨們,會在這裡讓燈泡照一下,才移進籠內與自己的同伴同住,我們另外還看到一隻跛腳的小雞,阿姨說,這隻小雞天生有缺陷,所以主人沒有帶走,打算讓牠自然死亡。物競天擇的原理,在家禽家畜中也同樣嚴格地搬演。
「孵小雞的地方」其實以前中南部頗多,只是現在都收掉了,剩下的這間工廠是阿姨和先生一起辛苦經營下來的,生意早就不比以往。不過看到客人歡喜地帶著小雞、小鴨離開,孵蛋廠的主人覺得堅持做下去,果然還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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