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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親的影像
  平安後期、第七十二代白河天皇的院政時代,保安四年一月,年僅五歲的崇德天皇登基,翌年四月改元天治。
  天治元年閏二月初一正午時分,京都一帶發生大地震,棚架上的物品幾乎都給震落,人們嚇得紛紛逃竄至街上,驚慌等候地牛平息。
  巨大的搖晃直到傍晚方才停歇,可怕的地鳴和就算沒摔破也持續不斷發出的物品碰撞聲,不絕於耳,待街上恢復平靜,已是二月八日的深夜。
  這次受害情形雖不嚴重,家家戶戶清掃殘瓦破片也忙到十二日。這天,一大清早,鴨川東岸,位於六波羅的平忠盛邸開了北門,門內走出兩名牽著一匹栗色駿馬的少年。
  走在馬鼻頭前方的少年,尚未戴烏帽子,垂髮的七歲男童,他就是日後的平清盛,當時的虎壽丸。緊隨其後,手執馬轡的則是十二歲的平盛國。
  盛國的父親平季衡,從虎壽丸的祖父,正盛那一代開始,便是家臣之一,直到前陣子還一直住在六波羅邸的長屋裡。
  季衡家男丁興旺,有子七人,個個都事奉主家平氏,其中盛國更是打從懂事以來,就跟在虎壽丸身邊寸步不離,兩人雖是主從關係,卻親如兄弟。
  他二人白天一起讀書、習武,晚上也同床共枕,有時甚至跨越上下主從分際,不講情面地扭打、互毆,有時,又如膠似漆地黏在一塊兒說悄悄話。
  這時期,父親忠盛身旁的隨從也日漸增加,六波羅邸的長屋裡,擠滿攜家帶眷的家臣,眾人中,要說心氣相投,虎壽丸和盛國二人真是孟不離郊、郊不離孟。
  這兩人今天都沉默不語,一出北門,即照著昨夜忠盛的指示,朝川邊上游的祇園社方向前去。
  川面上瀰漫著一層薄靄,不知是哪兒的花,落下了一、二片花瓣,伴隨著甜甜的香氣漂了過來,京裡正是春光瀾漫的時節,虎壽丸的小腦袋裡卻裝滿昨夜父親的一席話,以及待會兒要去拜訪的對象。
  昨晚,下人前來傳話。
  「老爺召喚。」
  虎壽丸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又要挨罵了,之刻想到昨天欺負同父異母的弟弟,三歲的松壽丸的事,也不禁後悔不已。
  忠盛前些時才剛上任右馬權頭越前守一職,由於公務繁忙,很少回家。難得在家時,傳喚虎壽丸也多半是訓斥,他經常盤著腿,邊吃茶泡飯邊數落:
  「虎壽啊!你怎麼老愛欺負弟弟。告誡過你,不可以毆打家臣的孩子,不可以損毀物品,不可以與人爭吵,不許殺生、不可大聲喧嘩。」
  事事耳提面命,最後的結語總是:
  「聽好,虎壽,我再怎麼嘮叨,你都不肯讀書。聰明的小孩,三歲都能背誦論語了。日後,武士光靠武術是不夠的,你千萬要時刻勉勵於心啊!」
  父親的訓斥總算結束。雖說不時的諄諄訓誨,終能入耳!但訓話已成父親的習慣,虎壽難免左耳進右耳出的。
  不過,今天傳話下人的樣子有些異於往日。
  「是去見父親大人吧!至少換個衣裳再前去。」
  乳母說著,拿出水干(平安朝時,小孩元服前的盛裝裝束)為虎壽丸換上,虎壽丸擺動雙袖,小跑步穿過渡殿,來到父親起居的正屋,不同以往,今天忠盛的旁邊還坐著虎壽丸的繼母宗子。
  六波羅邸從祖父正盛在此建居以來,不但土地面積急速擴增,建築物也相繼蓋起來,宗子就住在北邊的對屋。
  可能是這原因,住在西對屋的虎壽丸平時很少見到繼母,虎壽丸不知該怎麼形容,對於這位繼母,他始終拙於應對。
  宗子不像父親忠盛老愛嘮叨,更別說怒聲斥喝了,而且,她也鉅細靡遺盡到了母親的本份,但虎壽丸只要一挨近她的身旁,就直覺一股寒氣爬上脊樑。
  尤其,當宗子懷了自己的骨肉,生下松壽丸之後,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對這位表面上毫無異樣的母親,即使親密如盛國,虎壽丸也從未提及自己的感受。
  虎壽丸雙手扶地行禮,忠盛重新盤坐。
  「你七歲了吧!」
  忠盛以慎重的口氣說道。
  「七歲對我此刻要說的話可能還不是很能理解。不過,日後你會明白的,因此,今天我必須讓你知道這個事實。」
  忠盛打啞謎般說完後,看了一眼身旁的宗子。
  「好吧!」
  他換了口氣,說道:
  「你還記得三歲時,自己的生母去世的情形嗎?」
  虎壽丸聽了一怔。
  「不記得了。」
  虎壽丸嘴裡這麼回答,心想,這一天終於來了。
  看著自己周圍,不論是誰家的孩子,都有親娘疼愛,唯有自己沒有母親憐惜,那熾焰般灼燙胸口的寂寞是他唯一的記憶,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母親去世的事也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只是隱約感覺到耳畔有女人低聲啜泣,那究竟是誰?
  「你母親去世時,正是炎炎夏日。霍亂四處漫延。真是可憐,死得慘啊!」
  忠盛的語氣充滿哀傷。
  虎壽丸對生母的模糊記憶也僅止於此吧!忠盛微微頷首,繼續說道:
  「話說從頭,你母親名叫鶴羽,原是仙洞御所的侍女。
  「經人介紹成為我的妻子,後來生下你。不過,仙院方面雖賜假,我卻未能迎接你母親來六波羅同住,鶴羽寄住祇園社旁她姊姊的家中生下你,並定居下來,當時,我經常前往探視你們母子。
  「你母親是保安元年七月十二日去世的,那是蟬鳴唧唧的夏日午後。聽說是要到東山祭拜雙親,只帶了一名隨身侍女,回來的路上,人就倒了,從此一病不起。」
  忠盛打住話,上仰的眼眶裡閃著淚光,接著繼續說道:
  「我的第一任妻子,說什麼也該把她接來六波羅住個兩三天啊!可是,那時我母親大人因中風長期臥病在床,父親正盛大人又忙著四處勘亂,實在不適合將身體羸弱的鶴羽接來同住。」
  忠盛無限惋惜地述說著,虎壽丸似懂非懂的聽著,一旁的宗子則顯得有些不耐煩,不時別過臉去。
  「你母親去世那年,你還未滿三歲,仍在襁褓中,對缺少女人家的六波羅來說,的確不方便把你接過來,大夥兒正為此傷神時,鶴羽的姊姊提出無論如何都要認你當養子的要求。
  事實上,這位姊姊祇園女御是白河院第一受寵的仕女,更是大權在握的女性。這種事你還不懂,一般人若想升官發達,只要討女御歡心,就能平步青雲。因此,女御宅前總是門庭若市。不久前,女御大人才在祇園社建造佛堂,供奉阿彌陀佛,誇張的是,就為了一名仕女的佛堂供養,大白天起,所有的殿上人全都列席參加,光看當時那等排場儀式、服飾裝束之極盡奢華,至今人們仍議論不休呢!
  我們平家能有今天,除了靠我父親正盛大人的盡忠職守,當時提拔父親大人的正是這位祇園女御大人。
  事情的緣由即是如此,後來你就成了女御大人的養子。這是何等榮幸的事啊!」
  正盛說完,看著一臉茫然的虎壽丸,又看了一眼妻子宗子。
  「你還記得你這位母親大人嫁到我們家時的情形吧!那時虎壽丸你才四歲。」
  「是,依稀記得。」
  話雖如此,虎壽丸對當天晚上的事卻是印象再深刻不過了。
  大概是婚禮當天的晚上吧,忠盛在舉行過交杯酒儀式後,為虎壽丸引見宗子,當時虎壽丸一看到宗子的臉,就嚇得直發抖。
  若要問為什麼,其實是因為當時的宗子即使上了厚厚一層妝,仍難掩雙眉間一道深深的痘疤,就像以前看過的舞樂面具裡,那令人毛骨聳然的陵王。
  虎壽丸嚇得不敢抬頭,之後好長一段時日也都不敢接近宗子。
  直到乳母告訴他,宗子還是少女時,因染上痘瘡而差點沒命,多虧這道痘疤救了她一命之後,虎壽丸才稍稍和緩對宗子的畏懼。
  然而,就算小孩子的心可以接受,最初的印象卻難以抹滅,尤其松壽丸出生後,母子間的距離更遙遠了。
  忠盛迎合宗子似的繼續說道:
  「你母親大人嫁到我們家後,聽說你將成為別人的養子,便堅持要親手扶養你長大,而女御大人那方面正好也剛升上局,日後要她操心、忙碌的事可多著,於是,兩人討論的結果,就是把你接來六波羅。
  「明白了嗎?」
  這是虎壽丸打從出生以來,初次聽到有關自己的身世,一時彷如置身夢裡。
  「不過,今天對你說這番話,是因為女御大人與你分開後,終日忙著奉公,連館舍都鮮少回來,這次好不容易得到休假回來休息,她說好久沒看到虎壽丸了,要你明天去館舍找她。
  趁這次機會你要好好跟女御大人請安,讓她看看你現在的模樣。沒問題吧!」
  忠盛這一問,仍身處夢境裡的虎壽丸一驚。
  「什麼?我,我一個人嗎?要怎麼請安才好呢?」
  虎壽丸不由得抬高音量。
  「當然不會讓你一個人前去。是吧!宗子,由你陪同前往是最好不過的事。正好讓女御大人聽聽這四年來你如何辛苦帶大虎壽丸。」
  對忠盛的提議,宗子只輕輕回了一聲:
  「是。」
  過了一會兒,宗子說道:
  「話雖如此,但這次我還是不去的好。
  女御大人既是身為養子的虎壽丸的母親大人,而我的身份也忝為人母,同時有兩個母親大人在,不是很尷尬嗎?反而給女御大人添麻煩呢!」
  「這點不用操心,女御大人想必也很想見見你。你就陪同前去吧!」
  「不,不。」
  宗子堅持,她拉攏短上衣,視線落在微微凸起的下腹上。
  「我還是不去的好。這副醜樣實在不宜見人。」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繼松壽丸之後,宗子又懷孕了。
  「不過,為了明天虎壽丸小爺要被召見,我已事先為他準備好了新衣裳。 我心想,這一天總會到來,所以將平日收藏的長絹改成水干。希望他能穿上這無垢新衣去見女御大人。」
「真是太感謝你了。虎壽,快謝過母親大人。」
  忠盛順著宗子的意思,不再執意要她陪同前往。
  包括六波羅在內的鴨川東岸這一帶,在人們口中有著特殊意涵,其中又以女御館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祇園社界一帶,更是人們避而遠之的不祥場所。
  為什麼呢?原來,從祇園社往東山方向的道路,自古以來就是送葬隊必經之地,再加上這附近的鴨川河畔,多的是罪犯或身份不明的棄屍。
  住在祇園社附近的人家,大都經營與此相關的行業,大白天裡,就算沒什麼事,小孩子一個人到處走動也教人擔心,宗子在拒絕陪同前往的同時,靈機一動。
  「讓盛國陪同前往如何?那孩子也十二歲了,近來更是格外地上進。論能力,也讓人放心。」
  「是啊!盛國好。」
  對宗子的建議,忠盛拍著膝蓋,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