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巴萊 真情推薦 細說真相 本色•巴萊 本色登場 珍藏《賽德克•巴萊》
真情推薦《真相•巴萊》

英雄、英雄崇拜及其反命題

◎周婉窈(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本書作者Dakis Pawan郭明正先生擔任電影《賽德克.巴萊》的族語指導,在這樣的因緣之下,有了這本《真相.巴萊》。不過,這本書不是臨時為了應景而寫。Dakis先生出生在清流部落,是霧社事件馬赫坡部落餘生者的後裔,如同在戒嚴時代成長的我們這一代人,無從知道霧社事件。等他了解到這個事件對族人的重大衝擊之後,在鄧相揚先生的鼓勵下,自一九九一年起開始向部落的老人家請教詢問,老人家真的是嚇破膽,但還是慢慢會講給這個族裡的後生小子Dakis聽。這本書在歷史的部分,奠基在他長期的探訪和研究上,另一部分則是「跟拍」的感想,兩相結合,而有了這本引人入勝的書。

「真相.巴萊」的意思是「真正的真相」。為什麼Dakis先生要寫這樣一本書呢?

霧社事件後,餘生者迫遷至川中島集中看管。下方圍牆內建築為日人居住處,上方則是族人居處。鄧相揚/提供「霧社事件」這四個字可以說響噹噹,一提起來,給人如雷貫耳之感。不過,霧社事件對我們來說,恐怕還是迷茫多於清晰,甚至誤解多於了解。可以稍稍感到寬慰的是,這一、二十年來,我們逐漸聽見遺留在部落的聲音。這是歷經幾度浩劫後的遺音,其微弱、其殘缺,可想而知。雖然如此,部落的聲音畢竟終於慢慢浮現了。Dakis先生受邀擔任《賽德克.巴萊》影片的族語指導時,不是沒有猶疑,因為電影的情節很可能不符合、甚至嚴重悖離他所認知的事件真相,但最後他選擇承擔。電影作品是導演的創作物,雖是以真實事件為題材,畢竟不是歷史研究,情節要做何安排,是編劇和導演的事。但是,身為霧社事件餘生者後裔,並且負載著部落老人家的遺音,Dakis先生有他的責任,那就是將他所了解的霧社事件提供給讀者參考。

在這本書中,讀者可以讀到和電影情節不同的記述,例如,莫那.魯道(應該說馬赫坡社)並未參與人止關之役,也未捲入姊妹原事件,倒是參與了電影沒演的薩拉茅事件。此外,本書很重要的還在於Dakis先生對賽德克族Gaya的詮解,並試著從Gaya的角度理解霧社事件。

Gaya是祖訓、傳統規範或律法之意,是賽德克族文化的根基,也是行為的最高準則。Dakis先生指出,霧社事件是賽德克族德克達亞群(Tgdaya)在Gaya遭受空前浩劫之下的大反撲。善哉斯言!臺灣原住民的「獵首」有一定的條件,且有一定的規範要遵循,「個人性」很低;影片中莫那.魯道和鐵木.瓦力斯因小故結下樑子、互撂狠話,一個說長大後要取你的頭,一個說不會讓你長大,其實這脫離原住民本事,比較像漢人的想像。再如清流部落老人家所傳述的,莫那.魯道次子巴索因中槍不堪其苦,示意族人解除他的痛苦,最後哥哥達多逼不得已而開槍;電影中則由虛擬的少年巴萬執行,這既不符合史實,也違反賽德克社群的長幼秩序。

以上這些質疑不是要對電影提出批評,我想Dakis先生無意(也無權)要求電影符合他所認知的史實。但指出不同之處是他的責任,就如同若有人問我,到底電影中哪些地方欠缺文獻根據?哪些是史事的變形?作為略知霧社事件的臺灣史研究者,我當然有責任盡己所知給予回答,更何況是背負著已經過世的老人家的記憶的餘生者後裔呢!魏德聖導演催生這本書,列為電影宣傳攻勢之一,可以看出魏導演深知這種區別,也令人佩服他的大方和心胸的寬廣。

部落觀點是我們過去研究霧社事件最欠缺的。讀者可能要問:那麼,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我無法代表餘生部落講話,在這裡,容我將傾聽到的重點提出來和讀者分享。

長期以來,莫那.魯道被視為霧社事件的英雄人物,且近乎是唯一的英雄。這有它的歷史背景,我們不去細論。在賽德克族和泰雅族的傳統文化中,頭目基本上不是世襲的,是靠英勇和領導能力而為族人所認可和追隨。莫那.魯道就是這樣崛起的,他的父親不是頭目,他的兒子也不必然可以繼承他。Dakis先生說,在族人心目中,莫那.魯道的確是英雄,族人對他既讚佩又敬畏,認為「他一生所為是無法冀及的」。

但是,霧社事件有六個部落共同參與,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頭目,每個頭目都有他令族人讚佩和敬畏之處。除了頭目之外,許多族人英勇赴戰,還要加上三個部落(巴蘭、度咖南、卡秋固)的勇士,雖然他們的頭目拒絕共同起事,但勇士們奮起加入,十五名倖存者還在翌年「秋後算帳」中罹難。換句話說,六社(九社)英雄何其多!但最後只有莫那.魯道為外人所知,其他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1937年皇民化運動時期,日人興建川中島祠,加強推行日本神道教。鄧相揚/提供。此外,莫那.魯道全家二十餘口,戰死的戰死、自縊的自縊、自殺的自殺……只剩下大女兒馬紅倖存,後來還幾度自殺未遂。這是非常悲慘的,但是六社每個家族都如此,一樣悲壯、一樣悲慘、一樣殘破、一樣堅忍餘生。這是戰後,在清流部落,當主流社會凸顯莫那.魯道時,「老人家會不高興」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莫那.魯道不是英雄,而是更多英勇犧牲的族人都被抹消了。「真相」容或是人世正義的第一步。

《賽德克.巴萊》以馬赫坡部落為主軸,是莫那.魯道的英雄物語。如果電影能夠使觀眾想進一步了解其他的英雄,那麼,莫那.魯道的「英雄化」反而可以帶來「去英雄化」的效果,讓我們的認知提升到另一個次元,在那裡,我們將真正看見通過祖靈橋的英雄群像。另外,就我粗淺的認識,原住民(或我稍微熟悉的泛泰雅族)的傳統文化社群感很重,不強調個人性,這可以從射日傳說中清楚看出,那是一群人經過兩代接力、合作完成大任的故事,不同於「唯一英雄」后羿。漢人文化突出個人的「英雄崇拜」,似乎不是原住民文化的重要構成。

但是,在獵場、在戰場,個人的英勇卻是「無上命令」。在霧社事件中,我們看到荷戈部落頭目塔道.諾幹(Tado Nokan,歐嬪.塔道〔Obing Tado〕/高山初子/高彩雲的父親),雖然一開始並不贊成反抗日本,但最後在激戰中英勇戰死。羅多夫部落的布呼克.瓦歷斯(Puhuk Walis)帶領十二名勇士力戰協助日方的道澤群襲擊隊,導致對方頭目鐵木.瓦力斯(Temu Walis)和十餘名戰士陣亡。莫那.魯道的長子達多和次子巴索,在作戰中都顯示了非凡的勇氣;達多和四位勇士奮戰到底,最後飲酒、歌詠後從容自縊(第四十三天),堪稱霧社事件「最後的戰士」!

霧社事件本身已經夠慘了,翌年的第二次霧社事件,以及其後的十月清算,則是慘上加慘。原本六社共一千二百三十六名族人,霧社事件後喪失超過一半的人口,剩下的不到六百人,在翌年四月官方默許的道澤群大屠殺中又死了約一半人口,只剩下二九八人;換句話說,只有四分之一弱的人倖存。五月六日,他們被迫遷居川中島(今天的清流部落),從高海拔(六社舊址約在海拔一千一百至一千四百公尺之間)降到海拔四百五十公尺的平臺,且距離傳統領域五、六十公里之遙,氣候水土完全不同,若干族人受不了自殺,或逃亡被殺。然後,在黑色的十月清算中,又喪失二十三名的青壯族人,約占餘生者的十分之一!請注意,絕大多數是青年!

我個人一直認為,真正的真實往往比虛構更震撼人心。一九三一年的十月清算,是為了剷除殺日本人卻逃過一劫的漏網之魚。一百零六名族人被帶到埔里街參加歸順式,在郡役所被點到名的人「進去」之後,官方將他們的衣服拿出來,要家人拿回去。家人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瓦歷斯.巴卡哈(Walis Bagah)是羅多夫頭目的二兒子,他被警察點到名時,馬上對父親說:「Betaq ta hini di!」(我們就到此為止。)那種面對命運的鎮靜,讓人動容。然後,少了五分之一強的「隊伍」,就這樣,沒人問一聲,默默搭臺車返回部落。回到部落,他們對其他人說:「我們的青壯年沒有了。」

讀者諸君,你知道瓦歷斯.巴卡哈幾歲?才二十歲!那種鎮靜,要如何理解?然後,那些回到部落的婦孺老幼,必須面對少掉二十三名青壯年的真實日子。他們不想念、擔心這些子姪嗎?那些族人在拘留所的際遇,又是如何呢?日文資料記載,那些族人從該年十二月到第二年三月初陸續「病死」在拘留所。真的嗎?有一些非常可怕的傳說……以國家暴力遂行個人或族群的復仇惡念,肯定是在人間造地獄。

二次戰後,經高永清的建議,將川中島祠改為餘生紀念碑。攝於1999年921大地震之前。鄧相揚/提供。如果我們能拍出這一段故事,那麼,我相信我們會在他們堅忍的沉默中,深刻感受到霧社事件超乎言說的悲慘,並稍稍了解外來強權統治對臺灣原住民社群的致命斲傷和摧殘。

二十歲的瓦歷斯.巴卡哈,讓我想起前政治犯蔡焜霖先生的回憶。他說,他十九歲時被捕,有一位原住民青年和他們約一千人關在後來的來來飯店的大牢(時約一九五○年),他猜那位青年大概十七、八歲吧(青年的哥哥也被抓)。某天清晨,那位年輕人被點到名,要被處決了。他穿戴整齊下來,一個一個牢房,抓著欄杆,和大家一個一個說:謝謝前輩的照顧,我現在就要去了,各位珍重。八十歲的蔡老先生說,這位原住民青年的臉還很幼嫩,鐵青著,就這樣走出去了。我總覺得,我們欠他一句話。

霧社事件爆發之後,參與起事的部落,每個族人,男人、女人,都面臨生死的抉擇。花岡一郎和花子、二郎和初子也是如此。根據文獻和族老證言,花岡一郎和二郎事前未被告知,他兩人是日本人培養出來又任職警察機構,族人舉事不讓他們知曉,應該比較合乎事理。但當他們發現族人蜂起格殺日本人時,當下的震驚、衝擊、掙扎,以及最後終於選擇承擔族人的共同命運,悲劇色彩非常濃厚,是文學創作的絕佳題材。霧社事件值得很多部好電影,可以從不同的部落、不同的家族、不同的人物切入。或許接下來我們可以期待另一種拍法,不須打破茶壺、忘記彈風琴,卻在倉皇中奔尋生命的出口……最終,集體死亡成了唯一的選擇。也不須演沒發生過的「反攻馬赫坡」,那原本的素朴的悲壯或許更感人。我們還有好多可期待的呢!

Dakis先生從老人家口中獲得珍貴不可替代的訊息,他和表兄Takun Walis邱建堂先生大量收集文獻材料,並且探勘事件遺址,合作撰寫《霧社事件101問》,已完成約一半,精彩可期。託鄧相揚和邱若龍兩位先生之福,我得以認識Takun先生、Dakis先生,以及清流部落的族人,有機會向他們學習,學習這塊土地的歷史,是個人極大的幸運。這次受邀為Dakis先生的大作《真相.巴萊》寫序,更是莫大的榮幸。

最後,我很希望這本《真相.巴萊》能藉由電影的風潮,引發社會大眾對原住民歷史文化的興趣,進而關心原住民族的當前處境,並反省社會主流思維的盲點和惰性。臺灣原住民族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流離失所,試問:要他們為你唱歌跳舞,歌頌你自認為的精彩,不是文明的假溫柔暴力,又是什麼呢?


◎ 曾秋勝(《賽德克•巴萊》文化歷史顧問):

1970年代的清流部落。郭明正/提供。約二十前,我知道Dakis常利用週六及週日的空暇時間,開始探訪我們清流部落的耆老們,並記錄他們的口述歷史與文化。其中「霧社事件」是餘生耆老們刻骨銘心的災難,Dakis將他們個人的「災難拼圖」一張張地拼湊起來,再與日治文獻相互比對,成為他身為餘生後裔對「霧社事件」的見解與陳述。

Dakis這次受邀擔當《賽德克.巴萊》的歷史總顧問,是值得肯定的,在《真相.巴萊》裡,看得到我族人對「霧社事件」的詮釋,也看得到Dakis潛心本族歷史文化的努力與執著。因此,我極力推薦這本《真相.巴萊》,希望帶給讀者對臺灣歷史的省思,願與讀者共勉。


◎ 湯湘竹(《賽德克•巴萊》現場錄音師,《餘生》紀錄片導演):

Dakis是直到近四十歲開始,以餘生後裔的身分,一點一滴的,從原本噤聲的老人口中,拼貼出屬於清流部落餘生觀點的事件輪廓。訪者與被訪者,皆直視彼此所承載及傳遞的巨慟;愈接近真相,悲傷愈強大。

而參加電影拍攝的過程中,Qbsuran Dakis(Dakis大哥)眼睜睜地看著,那巨慟的核心,一點一滴的在眼前具象還原。當所有的賽德克族人看完電影,或有人將質疑指向陪同在電影拍攝現場的他,或懷疑他收受電影公司豐厚如賄賂般的酬勞時,他又如何告訴族人,電影不是歷史?

幸好,他對世人交出了這本《真相.巴萊》;面對族人及外界,他終於可以把話說得盡興。


◎ 鄧相揚(暨南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專技助理教授):

郭明正採訪蔡茂琳遺老,記錄賽德克族的口述歷史。攝於一九九三年一月。鄧相揚/攝。研究「霧社事件」除了文獻的解讀外,田野工作與口述歷史的採集是首要工作。二十餘年前,事件的當事人,邱寶秀(Bakan Walis)、傅阿有(Tiwas Pawan)、高彩雲(Obing Tado)、高友正(Awi Tado)、曾少聰(Awi Tado)、蔡茂琳(Pawan Nawi)、溫克成(Tado Walis)、高愛德(Awi Hepah)等長者都還健在,他們用性命所書寫的生命史實,正是我們轉化為文字的採訪對象。而在這當中Dakis最為用心,他在授課之暇,回到部落向長者請益成了他最主要的工作。所以在長者的指導、扎實的田野工作以及自己的用心下,Dakis成了「霧社事件」知名研究者之一;不僅如此,他同時深耕於原住民的文史領域,對於賽德克族的語言研究更是專長,於今語言學界找他合作編纂《賽德克語字典》,賽德克族教育界菁英力邀他共編賽德克族的教材,以及拍攝《賽德克.巴萊》的果子電影公司聘他為文史總顧問即是明證。

Dakis來不及出生於賽德克族的紋面時代,紋面可說是賽德克族Gaya/Waya的核心,也是人生的最高價值。Dakis現今在賽德克族文史上的輝煌成就與影響層面,我們似乎看到他額頭上的紋面墨痕亮麗無比,那就是「賽德克巴萊Seediq Bale」的光榮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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