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秀吉之枷(上)》)

第一章 竹中半兵衛之死
  天正七年(一五七九)六月上旬。
  羽柴軍佈陣於環繞三木城的播州平井山。這時,無聲的衝擊在羽柴營部內迅速擴散開來。
  起因是京都藥師曲直瀨道三捎來的一封緊急信函。當時秀吉才結束軍事會議返回自己的房間,正半裸著身子。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來看,愈看卻愈覺氣血上衝。
  「傳小一郎進來!」
  他以顫抖的聲音命令近侍石田三也(後來的三成)為他傳喚在樓下待命的弟弟。
  小一郎才急急趕到,秀吉就迫不及待地大喊:「小一郎,託顧在京都的竹中半兵衛失蹤了!官兵衛不在身邊,半兵衛又突然消失,這下我該怎麼辦!」
  去年冬天,名喚官兵衛的小寺孝高奉命前往說服反叛織田軍的荒木村重,卻就此下落不明。兩名愛將相繼行蹤不明,秀吉再也沉不住氣,就連聲音都激動了起來。
  「你說半兵衛大人失蹤了?這可奇了!」
  不明究理的小一郎一臉疑惑,輪流望著兄長和三也,接著又安慰秀吉:「大哥,請冷靜一點!」
  他小秀吉三歲,是秀吉的同母異父弟。自小沒什麼能耐,但身材高大,看起來異常老成;特別擅於安撫秀吉,扮演居中調解的角色。如今身為大哥部下,當然也知道謹守份際,平時在眾武將之前絕不至於表現出這種賀喝撫的態度,但兄弟兩人私下獨處時,孩提時代的習慣就會自然流露。
  「叫我怎麼冷靜!」
  做兄長的威嚴受損,秀吉心裡難免不快,但也不至於發怒。小一郎是他僅有的少數親人,又是唯一的弟弟,秀吉疼愛他的程度簡直無以復加。
  (把重點讀給小一郎聽!)
  秀吉對三也使使眼色,自己只管繼續躺在地板上,靜靜等三也讀完。
  地板的冷冽穿過半裸的背部和後腦勺傳來,方才的衝擊得以迅速減弱,秀吉的頭腦重新恢復冷靜。
  (何不把自己當成半兵衛,將之前的事由和半兵衛的行蹤徹頭徹尾想一次呢?)
  根據道三的來函,去年底以來就留在京都養病的軍師竹中半兵衛,最近病情急轉直下,就連步行都成問題。如此的身體狀況,卻在獨自如廁後突然不見蹤影。
  據說,治療所的助手們是在第二天早晨才發現的。事後曾搜遍附近一帶,並詢問安土方面,看他是否身負新密令而前往安土。確認那邊也沒出現他的行跡之後,就發出這封造成大騷動的信函。
  他們對事件反應之遲鈍,使得秀吉忍不住在心裡咂嘴。
  更應該追究的是,需要絕對安靜的病人半兵衛,為何選在半夜摸黑出走呢?還有,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不管怎麼說,一定有人接應他的。
  會是誰呢?
  或許是感應到兄長的疑惑,小一郎一聽完三也的敘述後,突然迸出一句:
  「莫非是被強押走的……」
  「這不太可能吧。以他的病況看來,我倒覺得,或許是半兵衛自知死期不遠,想脫逃,因此趁半夜警備鬆懈而道三又不在之時付諸行動。你認為呢?」
  「屬下認為這大有可能……」小一郎用力點頭表示贊同。
「你也這麼認為嗎?果真如此,他的目的地是哪裡呢?試著設身處地推論一下吧!」
秀吉有意藉此試試弟弟的推理能力。既然官兵衛和半兵衛都失去蹤影,今後自己商量的對象就只有這個弟弟了。
小一郎一時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但不一會兒,就恢復部下的表情,回答道:
「雖然這只是屬下個人的看法……」
「嗯,儘管說吧。」秀吉撫著下顎稀疏的鬍鬚。
「我認為他可能的目的地有兩處。一是竹中先生寄養其子之處,亦即其兄的居城菩提山,要不就是此地:三木。」
「推論得不錯!那麼,你認為應該是哪裡?」
「以半兵衛先生的個性看來,大概不會是菩提山。」
「理由為何?」秀吉毫不留情,緊緊追問。
「屬下了解他的為人。他把和我們羽柴陣營眾人之間的情義,看得比骨肉之情還重,是個重義氣的人。八九不離十,他一定是往三木來了。」小一郎毫不猶豫地斷言。
「好極了!小一郎,我從剛才就和你有完全相同的想法。」
秀吉的心情總算稍微好轉,然而……
「果真如此,以他的病情,怎能承受得了如此遙遠的路程呢?這是我唯一擔心的。」小一郎更擔心了。
「是啊,問題就在這裡。」
秀吉的思緒突然飛到平井山頂瞭望樓下方的涼亭。
那涼亭是茅草搭建的,約有六疊榻榻米大。位處西南,前方可以睥睨三木眾城。那裡備有兩張竹製的摺椅,一張為秀吉專用,另一張則是為竹中半兵衛軍師準備的。秀吉想起,今天早上巡視時,那張主將的摺椅看起來還真有點寂寞呀!不僅如此,今晨山頂一角飄起的霧靄,還呈現特別濃濁的血色,這也讓自己耿耿於懷。霧靄是昨夜山頂附近突下驟雨的結果。這半年來,為了建造營部,掘遍了平井山。明知那令人不快的血色,只是裸露的紅土和光線交互產生的現象,但是……
大約過了兩刻,秀吉再度緊急召開軍事會議。
回到樓下軍事會議室的秀吉,臉上已無先前感傷的陰影,他恢復總大將的威嚴,以充滿自信的宏亮聲音向全軍下令:
「方才接獲通報,軍師竹中半兵衛大人為激勵我等,正抱病由京都趕來,可惜並未透露確切日程可供聯絡。因此,由西國街道至京都街道一帶的陸路,及以?港為中心的海路,包括瀨戶內海海岸一帶,必須加強聯絡網,千萬不要錯失迎接他的機會。懂了嗎?一有消息就立刻回報,好讓我親自去迎接。」
秀吉是真心想去迎接他的。
(他一定是心中有重要決定,才特地前來見我。)
萬一他在途中有什麼三長兩短而兩人無法相見,那秀吉可就抱憾終生了。
然而,當時半兵衛早由伏見乘船逃至大阪天滿,而且不出秀吉所料,還帶有隨從。他們一從天滿出海,就避開秀吉佈有嚴密搜索網的?港,特意將船偽裝後,由寒村的兵庫漁港偷偷上陸。那正是秀吉指示全軍迎接半兵衛的當夜。然而該地區怕秀吉折返攻擊,隔天一早等一行人快抵達三木了,才前往通報。
「真不愧是半兵衛,簡直是神出鬼沒!如此看來,他的病情也沒那麼嚴重嘛。」
能如此和小一郎開心談笑,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細問之下,得知半兵衛途中就已耐不住久坐轎中,只得換為躺臥於門板上,繼續朝本地前進。
秀吉臉色再度發青,趕緊派十數位下人,並預備毛毯和華蓋,讓他們帶去。華蓋是準備插在門板兩邊,避免病人直接受到日曬。對於癆咳的病人,陽光乃是大忌。
焦急地等了二時多,偵測兵總算回報:
「發現竹中大人一行了!正在三木街道前方三百間處(一間約等於一•八一八公尺)。」
秀吉不顧屬下勸阻,立刻上馬趕到街道。他完全無法克制自己。
秀吉看到半兵衛一行人不禁大吃一驚。總數雖有二十餘人,卻都不是平常伺候半兵衛的人手。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又如何聚集到這些人的呢?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甲賀的忍者。
秀吉在隊伍前面約五間的距離下馬,單獨徒步走近。甲賀的眾人一見是秀吉,就立刻讓出一條通道,畢恭畢敬單膝跪在道路兩側,恭迎秀吉。
秀吉頷首致意,強忍著焦躁之情,把頭探進遮著門板的華蓋中。
「身體還好嗎,半兵衛大人?」
本想笑著如此問候,但當他探進華蓋的瞬間,立刻就被裡面的光景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見裡面躺著奄奄一息、瘦得只剩皮包骨而似已幻化成幽靈的半兵衛。
「為何不好好聽話留在京都調養身體呢?」擔憂變成怒氣,秀吉不禁厲聲問道。
半兵衛張開細而無力的的雙眼,以蚊子般的聲音低聲說:
「想見……想見大人一面。因為有事想稟奏才溜出來的。請恕屬下擅作主張,屬下死也要死在三木。」
說著又掙扎著想起身。秀吉趕緊制止他,同時發現自己早已熱淚盈眶。
「死?快別胡說了!你要是死了,我秀吉今後要仰賴誰呀!」
秀吉握著竹中半兵衛瘦如枯藤的手,忍不住大哭起來。
當夜,秀吉在自己的起居室內,為半兵衛準備了一床被。
秀吉讓侍女幫忙,以熱水為半兵衛擦拭身體。餵他喝了帶在身上的湯藥後,又勉強要他張口,灌了幾口碎米粥,硬逼他吞下去。後來,大概是感覺舒坦多了,半兵衛一時竟發出微微的鼾聲,打起盹來。但這種情形並未持續多久。
半夜半兵衛又發起高燒。或許是因為痰不斷湧出,導致喉嚨阻塞,每次都因猛烈的咳嗽而張開雙眼,並痛苦地扭曲著臉朝侍女遞上的痰盂猛吐。只見鮮血飛濺到痰盂裡。吐完痰後,半兵衛又會以無神的雙眼掃視周遭。一看到秀吉的身影,會微微垂下頭,然而又再度倒下。整夜一再如此反覆。
秀吉坐在枕邊,盯著半兵衛面目狼藉的側臉過了一夜。
偶爾打盹,就一定夢見相同的夢--撥開山裡的草叢往上衝;轉向身後,不耐地怒斥:「快點!快點!霧氣轉濃就找不到路了!」
夢裡的身影,是為了尋找隱居的半兵衛而在山裡一個勁兒狂奔的自己。
永祿九年(一五六六)進攻美濃。
主公信長估計,說服齋藤家的軍師竹中半兵衛,是打勝此戰的最佳策略。
然而半兵衛對此卻冥頑不應。
不知第幾次協商時,半兵衛突然低聲說:
「信長公懂得逆取和順守的分別嗎?」
言下之意就是,懂的話,我就支援。
但信長的使者卻沒人聽懂這話的意思。
他們據實向信長報告,但還是沒人懂得。
信長為過強的自尊心所害,是個度量狹小的主君,無法容忍其他人說出自己聽不懂的話。
「這個自大的傢伙!我絕不再見他!」信長不悅地說。
自此放棄說服他倒戈。
唯獨藤吉郎(秀吉當時之名)對這四個字耿耿於懷。
當然,藤吉郎自己既不識得這兩個詞的漢字,也不懂意思。但他卻不恥下問,趕緊趁自己還隱約記得半兵衛這句話時,拿筆以平假名記下,透過介紹,問了一位學問僧,才了解話的意思。
逆取順守。
這句話是《三國志》中劉備著名的軍師龐統所說的。大意是說,謀取天下時違背道義無妨,但取得天下之後,便必須依道義治理天下。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在提醒屋形大人(屋形為幕府時代大名的特別封號,此指織田信長),必須用心才能稱霸天下。熟知這類典故的半兵衛,正好彌補我智謀之不足,是個值得交心的軍師之才。)
藤吉郎亟欲招攬半兵衛。
四年後,元龜元年(一五七○),大好機會終於到來。
此年四月,信長進攻朝倉,遭妹夫淺井長政由背後偷襲而敗逃。信長失意之餘,暫時蟄居在京都。
趁戰火暫歇,藤吉郎特地秘密由能登支道前往鎌羽山,造訪竹中半兵衛的居所長享軒。小一郎與前野小右衛門(將右衛門當時名)隨行在側。
這時半兵衛已久臥病榻,終日閉門不出,過著隱居的生活,誰也不見。
卻不知為何,藤吉郎一來,便二話不說地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