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推理與歷史的道路上──陳舜臣的小說創作
文/傅月庵
   
    曾經被問過,哪種類型小說最難寫?我不假思索便回答:「歷史小說!」其困難之所在,或可由歷史與小說的本質談起。即使到了後現代的今日,學院圍牆內早已不相信有所謂歷史真實(Reality)的存在,然而就一般人的認知,「歷史等於真實,不容捏造,更不容扭曲」的觀念,卻依然堅定難移。至於小說的本質,從英文字義來看,Novel是「新奇的、異常的」;Fiction則乾脆坦承是「虛構編造」的了。由此看來,兩者本質可說南轅北轍,矛盾重重。如今卻想要將調和鼎鼐於一身,其困難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於此一先天相悖的本質,大體來說,好的歷史小說家除了文筆流暢之外,還必須具備幾項條件:第一、他要博學多識,且有過人的閱讀能力,以便消化龐大的文獻資料;其次、他要具備考證推理的天賦,以便甄別資料的真偽妥適;最後則必須有豐富的想像力與組織力,以便添補資料與資料之間的空隙,將已消逝的歷史舞台、人物,有血有肉重現於世人眼前。日本文壇以歷史小說創作安身立命者不在少數,但真正能夠具備上述條件的卻為數有限。巨擘司馬遼太郎天縱英才,自不在話下。他的知交好友,也是著名的華裔小說家陳舜臣或許也可列名其中。

  陳舜臣祖籍台北新莊。祖父渡海到日本神戶經商,所以他是在日本出生的第二代台灣人。陳舜臣成名不算早,儘管畢業自大阪外國語學校,同時能通中、英、日、印、波五國語文。戰後大半時間,卻都在家從商。1957年時開始寫小說,一寫寫了四年,始終乏人問津。直到1961年三七歲時,以《枯草之根》獲得「江戶川亂步賞」之後,才開始以「本格派推理小說家」身分嶄露頭角。1969年,已經寫了十多年推理小說的他,再以《青玉獅子香爐》獲得代表日本大眾文學最高榮譽的「直木賞」,從此站穩文學腳步,一帆風順。此後30多年間先後獲得過「每日出版文化賞」、「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讀賣文學賞」、「吉川英治文學賞」、「大佛次郎賞」、「朝日賞」、「井上靖文化賞」……等,大概除了「菊池寬賞」之外,日本重要的大眾文學獎都被他得光了,無怪乎有人要稱呼他為「日本最會得獎的作家」。

  陳舜臣的文學生涯可以1969年的「直木賞」為一個分界線。在此之前的主要作品都是推理小說,此後則漸漸轉向歷史小說。這一轉變或許有著身世底層的原因。1994年他在其《小說甲午戰爭》中文本的出版座談會上便曾明白感嘆:「我原該是台灣人,因甲午戰爭而成為日本人。大約二十歲時,又變回中國人。實在想探究如此玩弄我的命運的究竟是什麼?」這種特殊歷史命運轉換所引發的漂泊感覺,讓他的文學創作隱藏著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主題,某位日本評論家便一針見血地指出過:「陳舜臣的推理人物往往是在尋找自己的身世,這就是他大部分作品的主題。」經此提醒,他也發現坦承「我確實常以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尋訪安身立命的歸屬場所,以作為故事發展的軸線。」

  這種對於歷史命運的好奇心加上推理小說的創作經驗,在在使得陳舜臣的歷史小說,無論在選題或創作手法上都呈現出獨樹一幟的風格。一來他的小說取材幾無例外的都是以中國歷史為主題,而且很大一部份是在探討1842年之後的中國近代史,寫作過程中也格外嚴謹,只要能收集到手的文獻資料,幾乎無所不讀。以成名作《鴉片戰爭》為例,從動手到完成,便足足花了三年多的時間。這種選題趨向跟審慎的態度,或許跟他潛意識裡探索身世由來的衝動有很大的關係。

  再者,就寫作技巧而言,他的歷史小說顯然深受推理創作經驗的影響,他甚至曾經說過:「歷史小說,廣義的說,也是一種推理小說」這樣大膽的話。這樣的認知透過實踐,表現在小說上的便是特重情節鋪陳、場景轉移,甚至不惜創造虛構人物,藉由虛實跌宕,營造出小說懸疑張力。這跟司馬遼太郎以史論見長,以復原歷史現場為目標的寫作風格大異其趣,各擅勝場。這樣的虛構轉換雖然加深小說的可讀性,但有人也不免懷疑歷史的真實是否因此流逝?關於這一點,陳氏亦自有其一套看法:「身為一個常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家,在史料調查方面,我建立了一個原則。那就是,謹記史料往往是勝利者的紀錄。勝利者常會將不利於自己的事實抹除或重新修改。」──既然史料都未必真實,那麼小說家自然應該擁有更多的斟酌想像空間!

  「青春過隙無人覺,朱服點頭名漸馳。把儂千劫襟懷事,深鑄心中無字碑。」這是1983年陳舜臣六十歲生日前一年所寫、題為〈回顧〉的七言絕句。詩中回顧創作生涯,決心將這一文學志業鑄就內心的一塊碑石。耐人尋味的是,這一塊碑石無銘更無字,到底深鑄其中的會是什麼呢?推理?歷史?日本?中國?還是台灣?有人說,寫作只是為了取得一種生命的均衡,這樣的一句話,對於陳舜臣而言,應當是更加深刻難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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