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文章之前】
我們的作者林克孝先生,在今年八月十日於宜蘭南澳山區發生墜崖意外,永遠離開了大家。事件發生的當下,我們接獲許多媒體的關切詢問,也感受到許多老讀者與新知音對《找路》一書的熱情回應。但,因意外實在太突然、遺憾太深沉,我們擔心在此情況下過於匆促的表達,可能反而模糊了書的原始出版精神,因此選擇低調與暫時沉默。
在心情慢慢平復與沉澱後,我們想和大家分享我們的故事,讓大家知道我們在出版前看到文稿時的悸動,以及與林克孝先生美好的互動過程,畢竟因有這樣「奇妙」的機緣,促成了一本真正好書的出版。
「找路」教我的事
── 記林克孝先生與我的書緣
文/黃靜宜(遠流出版公司副總編輯)
《找路》,其實原本並不在我當年的出版計劃中,它是在很奇妙的機緣下,「誤打誤撞」來到我手上的。
二○○九年夏天,某日同事W遞給我一份牛皮紙袋,他說,這是一位媒體朋友轉介來的書稿,這位作者的背景確實蠻像他的路線(他手中曾推出過《從A到A》、《QBQ!》等暢銷大書),然而書稿的內容卻完全與企管財經無涉,很特別地另出新徑,他直覺可能適合我的書系方向,因此詢問我有沒有興趣看看,也許會發現什麼可能性。
那陣子剛好非常忙碌,但W描述時的「懸疑性」吸引了我,下班時回家的捷運上隨手翻開書稿後竟就欲罷不能,當天晚上將整本書稿看完,有些段落,甚至讓我反覆看了多次。的確,真的是很難定義的作品,但對我來說,這樣出人意表層次豐富的書寫,反而有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
首先是文體。那是一種雜揉著新詩、敘事散文、報導與論述的奇妙故事體,從一首歌開始,讀著讀著不自覺便被帶入一個被凐沒的傳奇裡,進而跟著走入一段作者長期追尋的心路歷程中。以新詩作為章節的引題或穿插於內文中,十分自然甚至可說渾然天成,雖自嘲詩是少作,但一點也不稚嫩,還相當動人;散文敘事鋪陳細緻,精巧有趣,看不出新手的痕跡;某些段落交待歷史事件宛如現場直播,可說是相當優秀的報導人;表述登山找路打獵有何道理?條理分明,反覆辯證,我直覺相信此人應該會是位好老師。
再來是主題。表層是登山與原住民,我第一次發現有人將這兩個較為「冷僻」的主題(是的,我們必須慚愧地承認:在彼時的台灣出版市場上,二者確是非主流)交織得如此動人。它引動我對一向客觀理知的台灣原住民文化,有種宛如對家人重新認識般既新鮮又親近的感受,尤其對泰雅老獵人充滿敬重與孺慕的描繪,讓人熱血沸騰直想追隨那背影往山林深處走去。
然而埋在表層下方還有一個看似隱約卻更深層的旋律貫穿全書縈繞不絕,我覺得或許這才是讓此文本散發靄靄光芒的主因,那就是關於「找路」這個人生體會。一生當中,年少時對於「路」這件事多數人不太有意識,往往不自覺隨眾推擁而行;一旦到了人生中途,經歷過風暴、滄桑、巔峰與失落種種,對於正走在什麼樣的路上、要不要繼續走這條路、有沒有其他的路、當路突然消失時該如何?……,種種尖銳的生命提問會突然鮮明湧現且無從迴避。這個文本,作者以自己的叩問與追尋,隱然提供了某些解題的線頭。對我來說,接觸到這書稿的當下,正好面臨多年編輯生涯的一個轉折關口,在現實環境與生命志業的交衝迷惑中,很奇妙地,作者的找路之旅,彼時於我竟產生了相當戲劇性的啟示意義。
沉澱幾天後,我寫了一封信給這位於我算是「異域」人士的作者,邀請他到公司一談,在他異常忙碌的工作排程夾縫中,我們終於碰面了。林克孝,一位金融界CEO,令人意外地溫文儒雅與謙虛幽默,完全顛覆我對金融人的刻板想像。他很自然並且健談,聊起書寫此書(他稱它「遊戲之作」!)的前因種種,讓我們對故事背後的發展脈絡更能清楚掌握,我回應閱讀書稿的心得,也提出幾個從編輯角度對於文稿的增刪與調整建議(其實林克孝雖是第一次寫書,卻無生澀之感,原來文本的完熟程度已經算很高了,只是天生俱備的體貼性格,使其進入核心旅程前的鋪陳多了些;某些特別關注的議題,如原住民的狩獵文化等等,則因擔心為朋友帶來不必要困擾,而淡化處理),大多數他都從善如流,並且百忙中親自花時間做了一次刪修調整。從第一次見面稱呼他林總經理,到後來幾次會談很自然改稱成林大哥,我和編輯與林克孝先生的書緣,表面上似乎不算深,但得自他人生故事與生命價值的啟迪、所銘印在心的,卻不算淺。
為此書規劃包裝時曾反覆思量:到底該讓讀者從甚麼樣的角度認識這本書?是的,作者進行了一段旅程,但這絕不是旅遊書;它的主題很深沉,但節奏卻很輕快;他論述了很多道理,但一點也不嚴肅。我們決定它是個好看的故事,要讓連不爬山的女生、不熟悉原住民文化的一般大眾都會被其文學性與故事性吸引,進而不知不覺如作者般墜入山林與原民的迷人織網中。
王春子為《找路》作的整體設計我個人非常喜歡,封面上:山羌、梅花鹿、山豬、野猴、飛鼠……自在行走於林徑上,間或穿插有尋路人淺淺的足跡。翻進書裡,半透明描圖紙的扉頁上,小鹿正追逐著一隻蝴蝶,彷彿著迷於某種莫名,躑躅著,卻帶著雀躍欣喜。就像是山林與部落文化對林克孝的召喚,輕輕地,卻悠長地。
書出來後,記得林大哥說,這不是他原本所想像的樣子(是甚麼樣子?竟一直忘了問!),但,卻是他喜歡的樣子。
……我暫時回不去,如同我不能回到童年。但我們一定會再相見。我想知道我走後的地球發生什麼事,也會準備一些我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的其他地球上難以想像的趣事,讓我們下次相會有說不完話題。
……像爬山前的短暫分別 我出門去登一座沒爬過的山了!
林大哥意外離開後,登山板刊出他多年前的一段留言,雖無從填補遺憾,卻竟稍稍撫慰了無以名狀、無從理解的傷感心情,如此深情卻豁達的品格與個性真的很少見。是啊,即便是這樣一個失去軌道、典範模糊的時代,如林克孝大哥所期待的,大家仍要好好過這輩子,要好好地認真地活下去!找出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去發現風景、挖掘故事、並且創造價值!就像是爬山前的短暫分別,為了日後的快樂相聚與美好的火邊交流,大家都要更努力才行!
2011.9.1
記一段夢幻寫實的因緣 ──
一名編輯對林克孝先生的懷念
文/張詩薇(遠流出版公司主編)
前些天又作了這個夢:我和朋友下山途中,不小心錯過山徑,陷入比人高的草叢中,他在前頭徒手「開路」,我在後頭勉力跟著,起初因為一直可以聽見山腳公路上汽車疾駛而過的呼嘯聲,並不特別覺得害怕,只是心裡犯嘀咕:「原本輕輕鬆鬆的郊山踏青,這下可要一身狼狽了……」然後走到某一段,公路的車聲依然清晰可聞,透過草叢縫隙我也清楚看到下方不遠處朋友的身影,而且他剛剛就是從我當下停腳的位置移動過去的,但此刻全無痕跡,無論我手怎麼撥、腳怎麼踩,都越不過這短短一段距離,最後竟心慌不爭氣地流淚了……
這樣的情節其實是自己十多年前的一段小小遭遇,現實在兩人踉踉蹌蹌穿過草叢下山後迅速落幕,但潛意識(很沒有創意地)在生命陷於困頓惶惑時,一再召喚它來到夢境……
一直在想:我想說些什麼?或者更正確地說是:我能說些什麼?
從八月十一日午前接到媒體一通語意含混不明的電話起,與其說是刻意保持緘默,不如說我對林大哥的離去──他於宜蘭南澳山區告別這個世界──陷入一種近乎「失語」的狀態。當剎時幾乎所有媒體都高度關注林大哥十年來在這片山林的踏查,以及他與此地泰雅Klesan的深厚情誼,而林大哥以其在南澳山區探索經歷寫下的書《找路》,也受到出版以來前所未有的矚目與傳布時,我一方面想林大哥會樂意的,他寫這本書的初衷之一,就是希望Klesan與他們傳統世居之地能更被守護、尊重與欣賞;一方面,身為編輯之一,我卻無法不感到遺憾(還有種種也許至今仍說不分明的感受),心裡的某一角落會不停冒出質問自己的聲音:為什麼沒有讓這樣一本書在更早時候就發揮更大的影響力?儘管,如果林大哥不是客氣,我也沒有誤解,書從設計、編製到最後完成的樣貌,他都是喜歡的;儘管,書出版後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不經意聽到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表示喜歡這本書,默默地,像潛流似地,林大哥有了許多因書而結緣的知音……
以經濟學者及金融界專業經理人為人所熟知的林大哥,我想,要不是因為《找路》這樣一本與財經全然無關、題材特殊的書,自己與他應該會是沒有交集的平行線。這作者─編輯的因緣際會,我很珍惜,但很難侈言因此對林大哥有多深的了解。回想起幾次討論書稿,無論是下班後一身筆挺西裝,或是休假時一派輕鬆便裝,林大哥總是一貫的溫文謙和認真又帶著幽默,偶有公務電話冒出真的是天文數字的數字(以千萬或億為單位),才稍稍提醒了我們在財經專業領域他肩負著怎樣運籌帷幄的重任。不過,只要談到山、談到Klesan的友人、談到泰雅傳統文化,他真誠的神情自然散發出一種隱隱的熱力與光彩,沒有激越誇張的言詞,卻深深感染、打動著我們,一如他舉重若輕的平實文字,輕易地就把我們帶進那「夾雜著傳奇色彩、魔幻寫實、人情溫暖與歷史厚度的真實故事」(引自張小虹〈文字的山林〉)。
而起初,南澳於我,真的只是地圖上一個陌生的地名。關於七十多年前泰雅十七歲少女沙韻失足落水的悲劇,從一樁地方上的小事件演變成無限上綱的愛國傳奇,再到一夕之間被刻意抹除遺忘的戲劇性轉折,我也是一無所知的。甚至,對於許多人來說耳熟能詳,或者多少有些印象的〈月光小夜曲〉,年紀已經老大不小的我,(很抱歉地)還是盡乎空白,於是更不可能曉得它的前世是一首日文歌曲〈沙韻之鐘〉。我知道,這真讓人傻眼!但林大哥是位非常稱職的「嚮導」,在他流暢的書寫引領下,我帶著唯一的行囊──想像力「上路」了,透過白紙黑字圖像照片翻越崇山峻嶺,與沙韻相遇,神遊林大哥幾度親身探索、又努力一站一站刻寫下來的被廢棄的古道,幸會了那重塑、改造了林大哥生命的山水人物。
但最初為什麼開始?那「無心插柳的尋找」,在「幫沙韻走回家」後為什麼還無止盡地持續投入著?說到根底,林大哥似乎總不欲用理性的分析來闡明這一切,而源於「無言的衝動」的內在強烈召喚,讓他「不只是經過」,讓長年行山的他一再踏入同一片山林,並且懷抱虔敬愈走愈自在,愈走愈深入,那深入既是地理空間的勘查爬梭、時間軸線的回溯探究,也是人我交流的相互滋養,更是心靈原鄉的不斷延展……也許正因林大哥並非生來就是Klesan,但他在話語中,還有字裡行間流露出對泰雅耆老及傳統狩獵文化的孺慕景仰,為我對尊重異族群文化的抽象認知,填進了最真實動人的血肉。對泰雅文化有深切認同的他,當然也了解原住民在台灣主流社會居於相對弱勢的不利地位,不過他所想的,顯然不是臣服於主流價值的「西瓜偎大邊」;林大哥已完成的,以及還來不及實現的,想必都是和南澳當地族人一起攜手編織的……另類的出口──那是另一重夢想未竟的深深遺憾。
《找路》於二○一○年年初出版後,林大哥正逢金控公司業務最繁忙吃重的時候,而我們也開始追趕該年度的出版計畫,彼此要聯絡碰頭有時還真不容易安排(有的約定就在時間蹉跎中再也沒有機會履行了)。可是,我記得林大哥打給我的其中兩通電話。一次是書出了一段時日後,他很欣喜地提到南澳當地有愈來愈多自發性的尋根行動,似乎冥冥之中因緣慢慢俱足,除了原就在拍攝的電影《不一樣的月光》外,另有一部紀錄片《哈卡巴里斯》也開始進行。一次是大約今年春天的時候吧,他說他把兩個小朋友都帶上老武塔國小的遺址,一向謙沖和氣的口吻中,有種為人父掩不住的興奮與驕傲……那時的我渾然不知,這會是我和林大哥最後一次的對話……
在林大哥這一段以「沙韻之路」為起點的夢幻寫實追尋中,有幸沾上一點點邊,是我們深深以此為榮的。林大哥把《找路》一書獻給早一步離去的泰雅老獵人Dokas san時,寫道:「那條路上,我都在欣賞您的背影,那麼順暢的節奏,把披荊斬棘都化成流暢的舞姿。」而我再一次翻讀《找路》,再一次循著林大哥探索過的步徑,不止重新喚起當日初讀老獵人認真砍路的感動,也在不免模糊的視線中,再見林大哥有時略帶一抹靦腆的溫暖笑容……
201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