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跡點滴】
我在認識席德進之前,只是在台北的一些畫展見過,他給人若即若離的感覺,原因是他的衣著與髮型很時髦,在一九六○年代披頭風潮中,席德進完全地跟上時代,身著花襯衫,頭髮很長,但他不說無謂的客套話,也不理會繁文縟節,又給人一種高傲的印象。我初次與他談話,是一九七二年的秋天,在淡水淡江大學的視聽教室裡,席德進當時擔任建築系的藝術課,可能是由顧獻樑聘請的客座教授。那一堂課他公開對外系的人演講,講題是「台灣的古建築」。我得悉這個消息,特別從文化大學趕去旁聽。會後,我上前與他交談,並邀請他來參加我們文化大學建築系所舉辦的中南部古建築考察旅行。
這一次的中南部考察共有一百多位建築系同學參加,帶隊的教授即是人們尊稱為「古蹟仙」的林衡道先生,我們的老師王俊雄先生也參加,他後來設計了台北新公園內的二二八紀念碑。在車上,我與席德進同座,幾天下來,我對他如何觀察古建築與文物的方法有了一點了解。其間,在東海大學也舉辦一場演講,由席德進主講台灣傳統建築,並引起廣泛的討論。這次的內容基本上與前次在淡江大學的演講相同,但席德進的資料很豐富,他從一九六六年自歐美回台,即開始注意台灣各地的古街、古屋與古物。可想而知,只有這些古老的東西在他心中有份量,而當時台灣流行的所謂摩登與現代,相較於紐約與巴黎,顯得就很貧乏了,可能是二流的抄襲品,也可能不入流了。
席德進一九六六年回台灣猛然覺悟到台灣古老的傳統文物蘊涵著深厚的中國文化與藝術精髓,因此他的興趣開始移轉到古建築及家具文物上來,他到鄉下寫生,同時蒐購古家與瓶瓶罐罐。這些東西真正的用途是提供他創作的泉源,並且也作研究,在六○年代末期,將藝術創作、蒐藏與研究融為一體或治於一爐的,席德進是屬於開拓型的人物。
一九七二年冬,我開始有較多機會與席德進接觸,除了相約一起去看古建築外,就是參加在他在新生南路家中的古建築幻燈欣賞聚會。與席德進一起去看古蹟,有時候根本是出去找古蹟。七○年代初,台灣各地鄉鎮尚未受到太多都市化衝擊,寧靜平和的人文氣息較濃,因為仍保存許多值得細細品位的街道與古建築,有些都是我們心裡想看的。
出發前我們都會在作參觀路線計劃,但到達目的地則隨興所至,觀察面採用廣闊的角度,市街人物或廟口攤販也使我們感到興趣。當時沒有密室型的KTV,也沒有連鎖便利商店。我們的交通工具多利用縱貫線的火車與叫客計程車,最多的時間是用雙腳走路。
以計程車去看古蹟的好處是許多當地的古宅寺廟非透過火車站附近的計程車司機帶路不可,他們大多是在地人,熟悉當地的歷史,有什麼古廟或望族的古宅第,計程車司機瞭若指掌。而且大多很熱心,一旦明瞭來意,竟充當起嚮導,一路開一路問,千辛萬苦尋得古屋時,計程車司機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席德進喜歡將權利與義務區分清楚,車費與餐費各自付帳或平均分攤,誰也不吃虧。要請客也言明在先,有一次傍晚,在台南總趕宮前的夜市,席德進請客吃魚,他親自挑選,並叮嚀老板如何燒魚,過程一絲不茍,形同畫一幅水彩畫。
比照前例方式,我與席德進及另外幾位友人因而在一九七○年代初期看了不少重要的古建築。其中有些是林衡道先生書中提到的,也有不少是我們不期而遇的。當年看過的宜蘭楊進士第、苑裡民居、清水楊宅、大肚陳宅、竹山林宅、永靖陳宅餘三館、歸仁民居、台南中州鄭宅以及台南市區巷內眾多的小廟,令人印象深刻。考察過程中,我們常互相討論,交換意見。他以一個畫家特有的敏銳觀察力影響我們,對古建築的細部色彩與造型尤其注意。例如色彩,他提出黑色是台灣古建築的主色這一重要論點,所以他後來畫的古屋,特別強調墨色的運用。線條方面,他提出年代遠近所反映出來的線條不同之說,凡是年代古老的建築,其線條帶拙味,年代較近者,其線條流暢明快。當然,這是以美術的角度來看,席德進的觀察力細緻而敏銳,是我們學習的對象。
他有作筆記的習慣,筆記本同時也是速寫本,每頁都是圖文並茂,記載詳實。……至於席德進熱愛台灣的古建築是否在他心靈深處蘊藏著童年經驗中的種子呢?我認為是可以探索的。在他的《台灣民間藝術》(雄獅)裡,就提到小時候在四川家中,他父親請了皮影戲來演唱,並且對一切的民間藝術發生興趣。我們未見過席家的照片,但以近年大陸建築學者在四川閬中及南部縣一帶的調查來看,民房大多採用南方慣用的木樑穿斗式屋架,空格處填以編竹,並抹上白灰泥。屋瓦則是黑色的,屋簷很長,有遮陽避雨的功效。外觀的確很像台灣鄉下民房,特別是中南部鄉村的農宅。我想,席德進離開故鄉三十多年,據他說作夢時還會夢到故鄉家園,那麼他從台灣古建築中似乎可以獲得彌補。
我作如是猜測,但事實上席德進在古屋的水彩畫或油畫裡,卻很少畫「黑瓦白牆」的題材,我們只見過他畫台北大龍峒老師府陳悅記古宅屬於黑瓦白牆。
他大部份的古屋作品都是「黑瓦紅牆」,亦即彰顯台灣的閩南常用紅磚特色。易言之,他後半輩子所熟悉的台灣紅磚古屋仍是他喜愛的色彩,回顧他在一九四八年來台,即是被台灣的民情風土所吸引。……
席德進作畫喜在現場寫生,晚年畫水墨時才在畫室中工作。有一次偶然在淡水渡船頭看他蹲在岸邊寫生,畫觀音山與淡水河的景緻,那一次地未支起畫架,直接以一根小木棒支起畫板,水彩紙也以幾個鐵夾四周固定而已。乍看之下,令人覺得他的設備很簡陋。向自然學習是他的座右銘,他有一本古建築的速寫簿後來地出版了,裡面全是他面對古屋現場速寫的成果。一九七三年我與他去看苗栗苑裡北房里陳宅時,初次看到他現場畫速寫的方法,他使用8開或16開的速寫本,便於攜帶,不用鉛筆打稿,而係直接以油性的簽字筆畫上去。構圖時有所取捨,只凸顯中意的主題,去蕪存菁,旁邊雜物不入畫。……
席德進畫台灣古建築常遇到溫暖的機緣,人家獲知他是著名不修邊幅的畫家也都以禮相待,他也以畫回報,可是他仍有濃厚的中國傳統處世觀念。對待老先生尤其客氣,有一次到彰化永靖餘三館看古屋,拍照之後接著畫水彩,不久見到陳家老太太,他即畫一幅相贈。再有一次他到豐原后里毘蘆禪寺,遇到住持妙本上人,席德進喜歡上人從容溫厚的樣子,他隨即為她畫一幅速寫,並贈送給她。
由於長年過著單身生活,所以他有時候很喜歡熱鬧,總希望從人聲沸騰的氣氛裡尋回一些什麼。他喜歡走近廟口或走進市場裡,去感受喧騰的溫暖。早期他即以廟口作背景畫了許多畫,廟口許多老小人物也入畫。他聽西洋古典音樂,但也很喜歡廟口的北管戲曲,他視北管急促的鑼鼓聲為最感人的音樂。畫街景熙熙攘攘人群,也畫蹲在榕樹下的人群。當去國四年,一九六六年回台之後,畫了台北小南門與北門的城門樓,顯示他對於城市地標的敏感度。他不但對寺廟城門非常注意,老巷弄也很能引起他的共鳴,因為只有老巷裡才有他要的溫暖。所以台北大稻埕迪化街與艋舺西昌街一帶,他作了不少畫。甚至有一次他獨自走到大理街附近的日式宿舍區,回來後也表示他認為日式住宅區保存了濃郁的人性尺度。
這種對空間尺度與造型風格的強烈感受,源自於多年的野外寫生觀察力,他曾在淡江建築系及中華工專建築科教書,與學建築的人有所接觸,也受到某些影響,例如拍古屋照片,最初他多拍正視角度,後來他為了掌握空間的深度,也拍許多斜角度,使遠近景皆呈現出來,他也承認是受到學建築的人的影響。
說到欣賞幻燈片,席德進最拿手的就是以極為感性的語調與巧妙的比喻演講古建築。他研究古建築雖以細膩的觀察入手,但卻出之以浪漫的結論,聽者無不為之動容。尤其是他自一九六六年之後,很獨具慧眼地拍攝許多後來被拆除的古建築。例如他拍攝台北小南門、東門、台南小西門,還有尚未,整修前的陳悅記老師府、台北孔廟與台南孔廟等,甚至還有許多窮鄉僻壤或陋巷裡的民宅,照片取景的角度大體上是以最具光影之美的為準,因此觀眾有大開眼界之享受,並深深覺得自己住台灣,卻從未見及如此動人的老街古巷,因而感到懊悔與慚愧。……
另外,我也發現席德進對台灣古蹟的著迷,出自於他對民間藝術的關心。他從不認為大陸中原的文化優於台灣,甚至他很討厭北京宮殿,對台北市每逢節慶即搭起彩畫牌樓特別深惡痛絕。因此,鄉下最能吸引他,愈鄉下愈有民間味。一九七三年到香港,特別由友人安排到新界鄉村去參觀,廣東式古建築,看了著名的曾大屋與落馬州一帶的民居,回台北後相約一群朋友分享,我在他的介紹過程中發現他對空間組織的掌握非常良好,已經有專業建築師的空間描述能力。廣東式建築與台灣略不同,多用青灰磚,且空間更為狹小緊湊,常有小巷與閣樓,人們生活在其中,上上下下很具特色,並且設置許多防禦的槍孔。可能古時為防海盜或械鬥而設,足証古人活得頗辛苦。……
大家初次看到席德進所介紹的廣東民居,真是大開眼界,使我們這些只見過台灣古屋的人深深領悟到天外有天的涵意。一九七六年席德進有一個機會去韓國,回台北之後照例又有一場韓國民俗與古屋的幻燈欣賞會,這次我們也受到很大震撼,因為看到韓國人將他們民族的民俗及傳統工藝表現淋漓盡致,在古屋前的平台及草地舉行儀式,有誇大的面具舞,有中國漢代遺風的服飾,也有唐宋風格的古建築。儀式、色彩、舞蹈、服裝與建築交融而渾然為一體,令人深覺所謂文化,實在是一個地區總集生活方式與生存哲學之大成。席德進的眼界又比先前更廣闊了,對台灣古屋的了解自然又進入另一個層次,這時他的古厝水彩畫大概成為最主要的題材了。
除了喜歡古屋,農村及漁村也是台灣尚未全面都市化之前一種很寧靜溫馨的地景。一九七六年有一個機會去蘇澳看南方澳及北方澳的漁村。南方澳一般人都不陌生,但北方澳則很少人知。我們一行有四個朋友先搭船到港口外繞一圈,隨即下船爬山到北方澳,這真是一處世外桃源,大約有五十多戶人家聚居,房屋層層疊疊,高度利用空間,各家的門口廊即是公共走道,屋頂則互相利用,作為晒魚乾及晒衣場所。漁民的船隻即靠在房屋外不遠處,自然山勢圍住了這個小漁村。但很可惜,在我們參觀考察不久之後幾年,因蘇澳港的擴建,北方澳的漁村竟被夷為平地,片瓦不存了。
席德進對環境及人物的觀察是多方面的,因此他看古建築時的角度也與一般人不同。他常自詡說看精神或看神韻,言下之意似乎別人只看皮毛而已。不過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角度,無所謂精神或形式。我們細觀席德進的古屋水彩畫或速寫,他大多畫外觀,尤其是凸顯屋頂、屋脊及牆面的顏色。易言之,建築被抽離成「線」與「面」。至於房子的內部空間與樑柱結構卻無法表現出來。所以他拍古屋照片時,常常會被古屋裡最富造型與色彩美感之處所吸引。例如他到了霧峰林宅與菜園,拍攝了許多窗櫺花格子,在菜園尚未被破壞之前有一排很別緻的琉璃花窗,一般人可能忽視它,但席德進很細心地拍攝許多幻燈片。
對於現今大家熟知的古蹟,席德進當時的評價如何?就我記憶所及,舉數例分享讀者知道。台南孔子廟,他最欣賞大成殿,認為它雖高大,但仍帶樸拙之氣。台南祀典武廟,他最欣賞朱紅色的山牆與高懸約二重屋簷,認為氣勢雄渾。鹿港龍山寺,認為戲台與前殿之柱子有如樹林,飛鳥穿梭,如入空靈之境,他在那裡徘徊,讚嘆不已。
鹽水八角樓是一座民宅的後樓,樓閣高聳,凸出於附近民房之頂,它旁邊還有一條小巷,小孩嬉戲其間,有一種古代的市井趣味。席德進特別喜歡這種類似清明上河圖景象的空間。鹽水市區邊緣經過一條木板橋後,還有一段木造店鋪圍成的古街,在傍晚時刻面玻璃窗透出昏黃的燈光,我們經過時走得很慢,時而傳來狗吠之聲。那天,我們在鹽水從中午停留至晚上,體驗到傳統寧靜平和的台灣小鎮的生活氣氛。
彰化永靖陳宅餘三館,席德進在一九七二年初訪是隨著文化大學的考察團,人多吵雜無法體會這座建於清光緒初年古宅的優雅氣質。他在一九七四年及一九七八年又去幾趟,與宅第主人也熟悉起來了,陳家老太太每次熱烈地接待他,使他真正感到在台灣看古屋這麼多年所罕遇的特殊情懷。我猜想,這座多使用黑瓦、白牆與黑柱的古宅可能有點類似席德進遠在四川南部縣的老家。
席德進畫永靖餘三館至少有三次以上,每次去都停留甚久,而且餘三館坐西朝東,席德進喜歡下午到,剛好碰到逆光,整個院子籠罩在陰影中,這時的氣氛轉神祕,席德進對我說:「站在這院子當中,就是一種心靈上的享受」。……
有一次席德進與幾位朋友聊及台北三峽的清水祖師廟,他認為其彫刻雖然很精美,但因李梅樹教授主導設計走向,匠師受到學院理論之影響,較缺乏民俗藝術之拙味。席德進對木彫、石彫的演變也有心得,我覺得他已略有美術史的分析看法,例如他寫道:「愈古的廟,花飾愈少;愈近代的廟,花飾愈繁。這是一個時代心理的反應。從民間藝術可以看出一個時代對美的偏好與轉變,並顯示那一時代的興盛與衰頹」。又說:「愈古的石刻作品,愈單純雄樸,比如說廟中的龍柱,在康熙、乾隆年間的龍柱為圜柱上繞著極單純的龍,上下兩端略飾雲紋。(按如彰化孔廟)。大約到了同治年間(席德進指的是台北清水祖師廟龍柱),龍柱風格一變而為八角形繞著強勁的龍。到了今天,龍柱原狀全失,被複雜的龍身,加上人物、雲紋所包圍,並在石上描以黑白線條,使人眼花瞭亂。從這兒可以看出民間藝術大約一百年之中變革一次。一種時代的精神,民心的轉向、趣味、風尚都隨時代在變遷。今天的石刻,取以複雜喧嘩的姿態,只不過是來掩飾它的軟弱和空虛罷了」。
席德進花了十多年探尋台灣的民間藝術與古建築,不但在個人繪畫上有所創發,有所突破。在鼓吹保存與研究上亦有莫大賣獻,我們應從他所處的時代與條件來看他的一生,才不會對他要求過高。他自己也謙虛地表白這種工作屬於開創性的蒐集史料與粗淺的介紹。我想,在台灣本土文化與藝術研究風氣蓬勃的今天,席德進累積的成果都是台灣所共有的文化資產,台灣人應該珍惜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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